上述的三種特色,並見於去年在“人間”連載的小說《棋王》,並且有了更新的組合。《棋王》敘述的故事,生動而緊湊,從頭到尾節奏明快,加速進行,以達於篇末的高潮。就說故事的技巧而言,《棋王》雖不是一篇偵探小說,卻充滿此類小說的懸宕感,令人一開了卷就無法釋手。
《棋王》一開始,故事的線索就牽出了好幾根。電視公司的夥伴是一根,老同學是一根,廣告社的同人是一根,弟弟又是一根。這幾條線都由主角程淩牽出來,起初牽來繞去,似乎很亂,但是等到五子神童的主線拉開來之後,幾根輔線便各就各位,漸漸地扭成一股了。從神童顯靈到秘密泄露,再從神童失蹤到棋王決賽,故事之索愈扭愈緊,甚至到決賽之後仍不放鬆:張係國說故事的技巧是迷人的。
我認為《棋王》的主題有正反兩麵:正麵是寓意,反麵是寫實,正麵是哲學的,反麵是社會的。正麵的主題在於探討所謂神童的意義。作者在書中的代言人是主角的弟弟,他不時假弟弟之口來思考神童的意義。弟弟先後用萊布尼茲的“單子論”和熱力學上的熵,來解釋神童超人的智力。萊布尼茲的單子是一個個絕緣的靈魂,由於沒有窗戶,雖有選擇的自由,卻無選擇的先見。超人的智力就像開了窗的單子,能夠參造化,覷天巧。但天機玄妙,豈容泄露?一個人要獨坐在空而大的暗廳中駭視人類未來的預告片,負擔未免太重了。卡珊德拉能預卜未來,乃遭天譴。普羅米修斯盜火授人,為神所懲。拉奧孔覷破木馬,為蟒所縊。中國的寓言也是如此:倉頡造字,天竟雨血;混沌開竅,七日而終。莊子混沌鑿竅的寓言,和程淩弟弟所說的宇宙留縫的比喻,有異曲同工之妙。天機既不可泄,超人竟要張目逼視,驚心傷神,自然不堪負荷,為求自保,不如關上窗子,混沌度日。
凡人是常態,超人是變態,變態的東西是不能持久的。正如熱力學上所說,一樣體係裏熵愈多則愈混亂,熵愈少則愈整齊,但是熵少的體係都不能持久,神童的體係少熵,故不能持久。五子神童處於這樣的反常狀態,前有繁複的天機要他獨力去搏鬥,後有社會的壓力要利用他的神通,他畏縮了。而最有意義的一點,是他在畏縮不前的緊要關頭,竟發現了人的尊嚴和勇氣:他臨時決定放棄非分的天賦,僅憑人力,僅憑他的“本分”(normal share)來克服難關。天賦猶如中獎,是運氣,也是不幸。人為的選擇才是努力,才是自立,才是真正的自由。與其迷信“成事在天”,不如相信“人定勝天”。這才是存在主義最高的意義。這一點,值得程淩的朋友們,也值得一切關心社會前途的人,細細體味。
解罷主線,再來試解輔線。《棋王》故事的主線,是神童之發現、考驗與變質,但是在放線的過程之中,本書的反麵主題也借幾根輔線的交織而漸漸展開,呈現在讀者眼前的,是七十年代台灣新型社會裏知識分子的麵貌。搞電視的張士嘉、畫裸女的高悅白、炒股票的周培,以這些人物為代表,七十年代典型的小知識分子都十分現實,為了拜金,不惜投機取巧,甚或嘲弄他人的理想。這些人都是程淩的朋友,至少也是夥伴,他們的弱點程淩都很明白,可是程淩自己也是脆弱的,並無抗拒的力量。在半迎半拒的心情下,他被朋友牽著鼻子走,結果是電視也搞了,裸女也畫了,股票也炒了。
套用張係國愛用的江湖術語,程淩這人不能分入黑白兩道,隻能算是可黑可白,一味妥協的灰色人物。他追女孩沒有魄力,搞節目不夠四海,炒股票缺乏狠勁,正經畫畫呢,又沒有自信,不耐寂寞。白道可敬,黑道可恨,可白可黑的人物才是小說裏最可玩味的角色。大賢大奸畢竟不是人性的常態,因為兩者都是“吾道一以貫之”的高度秩序,人生觀的焦點對得非常之準。但是芸芸眾生隻能在黑白兩道之間徘徊,為善無誌,作惡無膽,對人生的看法隻像一具焦點對不準的鏡頭。其實,程淩的朋友們也算不得黑道人物,隻是比程淩更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