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淩灰得不深,在小人與君子之間,似乎還更近君子,所以他一方麵可以喻於利,另一方麵也可以喻於義。《棋王》裏麵也盡有肯定的人物,程淩的母親、弟弟、同學黃端淑和馮為民、老師方教授,還有,不要忘了,那位五子神童本身,都可歸入此類。程淩不能投入他們的行列,卻能夠欣賞他們的力量和情操。不過這種欣賞是片段的,不足以形成信仰。早年他也信仰過宗教和藝術,也和同學辦過雜誌,肯定過文化的價值,但不久即安於“第二流”的自覺,放棄了。馮為民稱讚方教授退休以後還計劃寫書,他說:“他們老一輩的讀書人……硬是守得住。換了我,我就守不住。你守得住嗎?”程淩的回答是:“時代變了。我敢說,方先生一輩子沒有為錢操過心。他不會賺錢,也不想賺錢。老一輩都是這樣,價值觀念不同。我們非要賺錢不可。”對於程淩,錢就是自由,而自由比曆史潮流更重要。可是為了賺錢,首先必須犧牲不少自由。錢所保障的那點自由,是用更多的自由換來的。我認識一些心活手快的優秀青年,他們認為叫花子不能搞文化,得先賺錢,等錢賺夠了再回頭搞文化還不遲。問題是賺了錢之後,一個人的價值觀念就變了。經濟帶頭的社會,對我們的青年真是一大考驗。
五子神童一出現,程淩的價值觀念便受到新的震撼。對於他的朋友們,能夠未卜先知的神童是一株搖錢樹,可以用來號召觀眾,猜考題,測股票。馮為民提議向神童求解人類前途之類的大問題,立刻遭到否決。大家都認為大問題太浪費時間,還是搖錢重要。正當這時,神童忽然失蹤了。等到他尋獲時,他已經喪失了神力,於是搖錢樹倒,財奴四散。台北社會唯利是圖的現象,到此反映無遺。通俗電影和武俠小說裏群雄奪寶的公式,到了張係國筆下,揚棄了暴力,保留了懸宕,竟用來處理這麼嚴肅的題材。這一點再度證明,廢銅爛鐵,張係國信手拈來,都能派上用場。
人人都想投機取巧,不勞而獲,身為機巧之鑰的神童,在接受重大考驗的關頭,竟然舍天巧不用,而用人謀。這種死裏求生,自絕以自拯的勇氣令程淩感愧。這才是真正的自由,誰說曆史是不由人的?神童說:“我不需要未卜先知。我自己會下。”下棋,是一個象征。世事如弈,成敗還靠自己。程淩回到自己的畫,他恢複了信心。《棋王》不愧是一部傑出的寓言。
書中還有一位獨來獨往的角色,劉教授。這是張係國創造的最迷人的角色之一。(真希望張係國寫一部《儒林新史》,讓我做第一位預約的讀者吧。)我說迷人,因為劉教授也是一位可黑可白彈性很大的角色,偽君子,大蓋仙,江湖學者,青年才俊,似乎交疊在他的身上。初見此人,有點可笑,有點可鄙,也有點可惡。在張係國嘲弄的筆法下,這位大騙子竟然被眾人同謀的騙局所愚,反而處之泰然。看到這一幕,又覺得此人值得同情,竟有點可愛了。劉教授既不願死讀書,也不願死賺錢,隻願意戲弈人間,“小混”一場。
這麼說來,《棋王》的世界裏並沒有一個真正的惡人。張係國審視的人性,是弱點,不是罪惡。弱點是值得同情的,張係國對他的人物,向來是同情多於譴責。他是一位寬厚的道德家,一位筆鋒略帶漫畫諧趣的諷刺作家,性情溫和,點到痛處為止,並不刻意傷人。他的諷刺畫是線條清晰的鋼筆素描,簡潔而精確,不是刀鋒淩厲的木刻,是克魯克香克,不是杜米埃。
《棋王》的文體穩健中透出詼諧與灑脫:對話、動作、外景、意識、回憶等組合得自然而流暢,偶爾也穿插一點蒙太奇之類的手法,但不耽溺成癖。作者是一位能放能收的文體家。他的對話是一絕,從不失誤。比起他的對白來,某些作家的對白顯得死氣沉沉,像台詞不熟的排演。他的敘述部分有時稍感逞才,失之駁雜。例如,程淩見到丁玉梅,“一股怒氣,頓時飛散到爪哇國”之類的文句,放在敘述裏就不如在對白裏好。我始終以為,對白的文體應與敘述的文體有所分別,才能收到對照相襯之功。此外,長於思考的張係國並不拙於抒情與寫景,他的小說在知性與感性之間乃得保持適度的平衡。他的發展輕快而有節奏,少有拖泥帶水之病。故事說得這麼高明,對白簡直不用改寫,《棋王》如能拍一部電影,即以台北市為背景,一定非常叫座。就看那些成天在什麼風、什麼夢裏捉迷藏的“愛情卡通”的導演,有沒有先見之明了。
因為這才是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