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夏菁新詩集《山》出版前夕
認識夏菁,前後已有二十二年了。開始的十四年,我們都住在台北,經常聚首,有一段時期,幾乎每星期要見一兩次麵,為了詩,也為了友情。近八年來,他以農業專家的身份受聘於聯合國,先後在牙買加和薩爾瓦多工作,儼然成了世界公民,煙水遠隔,我們就絕少見麵了。“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對於李杜來說,已恨其遠,而對於今日飄零在海外的中國人說來,又羨其近了。渭北江東,畢竟是相連的母泥後土,這頭痛時,那頭會癢的。但國小島多的中美,把加勒比海的碧波,圍成了另一個世界,和迢遙的東方,幾乎闃不相聞了。
近八年來,我和夏菁隻見過三次麵,一次比一次更短促。第一次是一九七〇年初,在丹佛。當時他的大公子世讚在爸爸的母校科羅拉多州立大學讀書,他和杏涓從牙買加飛去那高寒的山國探視,我們乃幸有半日的小聚,最後是我開車送他們上了回程的飛機。第二次是一九七三年的夏天,在台北,夏菁和杏涓正遊罷歐洲,算是回牙買加的中途。兩個台北人在台北相逢,欣慰之中難免另有一番感慨。第三次則是今年的八月,在一架越洋的噴射機上。當時他已遷去薩爾瓦多,方在台北小住罷,假道東京又去美國看他的孩子,我則已遷來香港,正在去英國開會的途中。天造地設,緣結雲上,我們竟在東京飛舊金山的747泛美飛機上不期而遇。東向而飛,我們並肩淩越了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分享了一個最短的黑夜和一個最早最純的黎明,而衝霄三萬英尺,跨水七千英裏,一夕敘舊真是高乎其談而闊乎其論了。到了舊金山後,他續飛丹佛,我續飛西雅圖,唐人詩境“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正是當日心情。
如果再往後回溯,則夏菁從台灣去科羅拉多州科林斯堡(Fort Collins)的州立大學讀書,更在十四年前。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在回台途中,駛車橫越美國西部,一進科羅拉多,便仰見疊峰重嶺與天爭地,不禁笑對我存說:“夏菁這一州除了一堆怪石,什麼也沒有!”絕未料到三年之後,夏菁已人去山空,卻輪到我去那一堆怪石之間做了兩年山人。夏菁和我便是這樣:時而他坐守島內,我遠客異鄉,時而他浪跡天涯,我歸居故島,物換星移,我們的經曆交相輪回,彼此印證。
最值得紀念的,當然還是安土重遷,同居長幹裏,皆為台北人的那一段歲月。我住台北,前後二十四年,除了最初的一年半是在同安街之外,後來一直是在廈門街,也就是《伐桂的前夕》裏的那幢古屋。夏菁則從鄭州路搬到晉江街,又從晉江街搬去中和鄉,最後則住在安東街,距梁實秋先生的故居隻有兩三柱電線杆之遙。他在晉江街與中和鄉的時候,和我寓所最近,不是他來按我的鈴,便是我去敲他的門,過從十分之頻。做客人的一方,常是袖懷新作,有所炫耀而來。做主人的當然不免虛加歎賞,有時適得近製,也拿出來對照一番,終於賓主盡歡而散。這種樽酒論詩的場合,當然也不盡是兩人相對。不久便有吳望堯和黃用來加入,而等到周夢蝶、張健、敻虹等陸續出現時,已是後來的事了。
夏菁和我早年的詩風,頗多相近之處。有一時期,我們的小品幾乎月有數次相間出現在某雜誌副刊上。起初我們的新詩襲浪漫之餘風,步新月之後塵,同屬稚嫩之少作。後來眼界稍開,又共賞女詩人狄金森那種清新刻露、天機獨窺的歌謠體長短句(ballad stanza),而競相效顰。這種相互觀摩彼此激勵的情況,大約一直維持到一九六〇年,過此我們便分道揚鑣:夏菁去美國讀書,西方的文明、異域的生活、新大陸開闊的空間,在在拓展了他的詩境,而我也在短暫而駁雜的現代化之後,漸漸回歸古典傳統了。
夏菁於詩,一向我行我素,獨來獨往,詩壇的風尚他一概冷眼靜觀。這樣的作風,注定他不會乘潮驅風,睥睨自雄,但也不會擱淺在退潮後的沙岸。我認為在詩的本質上,夏菁較近於知性,首先,他的作品在感性和抒情的核心往往有一個可以把握的意念。也就是說,他是一位主題性頗強的詩人。其次,夏菁的詩對於人生世態常常保持一種客觀的批判態度,他的詩觀也往往強調靜觀。我覺得夏菁在作品中扮演的角色,常是一位旁觀者,而不是投入者;旁觀者的立場有助於提高知性,保持冷靜,分析事理,但對於讀者的作用,是認識,不是認同,是點醒,不是震撼。不過夏菁是一位溫厚而樂觀的詩人,他對人生世態的批評不是嚴厲的控訴,而是含笑的諷喻,不是割痛,而是搔癢。正如羅青一樣,夏菁作品的一大特色是從容自得的理趣,有時更是苦笑的反躬自嘲。所謂理趣,往往得之於詩和散文交界的地帶,為耽於感性熱衷抒情的大多數“悲劇詩人”所不取;其實中國和西洋的傳統詩中盡多此種諧趣的流露,但二十年來的現代詩,在緊張的自虐之餘,卻很少朝這方向開疆拓土,實在可惜。我在《萬聖節》中的一首詩《我的年輪》中,有這麼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