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秋仍熟睡在七月的胎裏,
歸舟仍夢寐在西雅圖的海灣,
美國太太新修過胡子
的芳草地上
仍立著一株掛滿牛頓的
蘋果樹,一株
掛滿華盛頓的櫻桃。
其中意趣,就有點“夏菁風”。當時夏菁看了,曾向我表示頗喜歡“美國太太新修過胡子/的芳草地上”那兩行的斷句手法。就我的作品而言,這樣的理趣表現在散文裏似乎多於詩裏。同樣是涉及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夏菁的心境便與葉珊截然相反:
如一場悲傷的歌劇
因雨取消
——葉珊
一球蒲公英險將我擊中,
那許是愛蜜麗的戲弄。
——夏菁
在《百老彙夜景》裏,夏菁描述美國五光十色的都市文明,而以這樣的問答終篇:
(有人問我:你感到快樂嗎?
我說:是。那麼,他說,
你為什麼皺眉呢?)
這種旁敲側擊的烘托手法,最能表現夏菁的機智。下麵的這首近作《腮邊》,是寫給他的男孩子的:其中的“你”,當係針對他的孩子,“她”,是作者的太太杏涓,而“我”,當然是作者自己。短短三段,從對孩子的憐惜到對太太的調侃,對自己淡淡的嘲弄,寓中年人之感慨於諧戲之筆,溫厚之情,遙承陶潛和杜甫的古風,很是感人:
你腮邊有蘋果的顏色:
稚氣的青,初熟的紅,
風吹散長發,
飄若牡馬的紅鬃
一種馳騁原野的衝動。
她的鬢際,幽邃不如昨日;
幾株白樺,幾葉垂柳。
風來時,瑟瑟柔音,
新秋的林間
思念早春草上的新蕈。
而我的前額,
已有陰陽割昏曉的投影
赭色山脈,棕色森林,
破過風,瞰過海
仰起是白雲的靄靄。
——《腮邊——給Tom》
我覺得夏菁的短詩每優於長詩。下麵的《寂寞四行》出自他的詩集《少年遊》,不但意象和意念融合無間,語言和節奏的緊密安排,也都十分成功,而且虛實相生,很富於玄學派的詩風:
沼澤中棲著七隻白鷺,
一排寂寞的七日。
沒有動靜,也沒有消息。
似我铩羽的信鴿。
近作《總有那麼幾天》末段的句法與神韻,證明夏菁的那支筆並未繳歸繆斯:
總有那麼幾天,
遠代已經有過——
在後主的西樓,
在張繼的楓橋,
當你等著一個人,未來
當你有著一盞燈,未點
“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十多年後,回顧當日廈門街古屋茗茶論詩的舊友,或陷身湄公河畔,或舍繆斯而追隨賽先生,夏菁何幸,在《少年遊》出版的十二年後,猶能收集散頁零篇的舊製,編輯遠客中美的新詠,推出這本《山》來,實在是令人欣慰的事。在加勒比海藍色的世界裏,夏菁已經俯仰了七載的日月星辰,如今他遷往太平洋畔的薩爾瓦多,不僅靠我們近些,而且潮起潮落,在茫茫的水半球上,畢竟與我們波濤相接了。而對於漂流海外的現代屈原與蘇軾而言,山已不周,地豈蓬萊,一矗三千歲的中國詩柱,幾已被一個新的共工撞折。扶詩柱之將傾,是我們義無可卻的天責。歡迎夏菁歸隊,因為詩,不但是他和我兩個台北人的文字因緣,更是他和嫘祖所有子孫的生死血緣。詩乃必然,而非偶然,願與夏菁兄長相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