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邊愁》純文學版後記

離開台灣,那永恒而多雨的家島,一回頭竟已是千日悠悠了。自從二十七年前在基隆登陸,踏上那芬芳的沃土以來,我曾多次告別她的海岸,但沒有一次這麼長久。另一方麵,香港三年雖為新居,亦屬重遊。我正是大二的學生時,從廈門遷來香港,在銅鑼灣道住了將近一年。港大進不去,失學更失業,那一年的流亡生活是十分苦悶的。後隨母親東航台灣,載我們進基隆港的海船,便是從香港啟錨的。

二十七年彈指間,再來香港,伴我的卻是妻子和四個女兒。哀哀母親,生我劬勞,早已火化,入土於俯瞰碧潭的山上了。昔日的失學青年,變成了今日的大學教授,早生華發,人生如夢。在過海的渡輪上,凝望著波上千矗的蜃樓水市,這些,常是我反芻的感想。設若二十七年前不曾東渡,留在香港,則中環簇簇的摩天樓上,哪一層寫字樓哪一扇臨海的窗裏,該已消磨了我的半生?設若,設若……彼岸此岸的渡船。

可幸我的選擇是向東,向鄭成功的故壘、吳鳳的舊鄉,向不周山外長青的蓬萊。一路通千路,再回頭我已是另一個人,緣結成網,縱此身東飄西蕩,此心固長在網裏,牽一絲而全網都撼動。亞熱帶,唉,藍得無奈的海波為它滾一條美麗的白花邊,那東南的半壁洞天,托過我最忙碌、最激昂、最快樂的半生,長街短巷,一草一木,萬般皆有情。那一片沃土,下麵,埋葬我母親的慈骨;上麵,肩相摩踵的行列奔赴著我所有的朋友,識與不識,一千六百萬自由的意誌是一個意誌,築成海上的長城,弦歌不絕。那一片土地上,我曾經為人子弟與弟子,做過朋友、情人、新郎、丈夫、父親、老師、尉官和作家。四個女兒生下來,頭朝下,腳跟握在護士的手裏,倒吸的第一口氣,便是那上麵的空氣。

台灣對我,是鼓勵,是安慰。香港,卻是陌生的挑戰。往難處走,三年前,我的選擇是挑戰。這挑戰是四重的。第一重是粵語的世界,普通話反成了少數,對自己的同胞說英文,又不倫不類。來此三年,四個女孩子早已“粵化”,隻有我和我存的本地方言,仍然“水皮”得很。好在聽的時候,我可以懂到八成或更多。上課或演講,我說我的普通話,學生說他們的粵語,雙方把耳朵豎直一點,南腔北調,也就依稀可通了。

第二重挑戰是對立而分歧的政治環境。來港前夕,夏誌清在信裏早已預言,說我定然受不了左報左刊的攻擊,情緒不會愉快。我回信說,沒有關係,我對被罵一事不無訓練,耳皮早磨厚了。果然來後不久,我的直言不悅左耳,一陣排炮自左轟來,作者站在暗處,多用筆名,顯得人多勢眾的樣子。老實說,那樣的炮聲並不震耳,我笑一笑,且當歡迎的禮炮聽吧。

第三重挑戰是不利文藝的重商社會。香港本身生產極少,端賴工商立埠,本質上不是一個人文社會,加以對中文不夠重視,中學教育又偏重英文,因此一般中文程度難以提高。純正的文學期刊不多,報紙的副刊又方塊割裂,自由投稿的機會很少,新人的出現率十分低。投稿如此,出書更難。林以亮、劉以鬯、徐(左訁右於)、思果、也斯等作家反而在台北出書。至於本地寫作多年頗有文名的詩人,如戴天、西西、鍾玲玲等,至今竟未結集出版。這樣的環境實在是很難自成一個文學傳統的。今年從美國回港在中大英文係任教的鄭臻,就說過當日他忍受不了這種環境,才去台灣讀書的。但他又表示,十年後的香港文壇,比起他當日所知,已較有活力了。

鄭臻說得不錯。香港文藝運動的活力,首賴熱情而勇敢的廣東青年。中文大學和香港大學兩校的學生會,聯合舉辦了好幾屆的“青年文學獎”,應征的稿件分為詩、散文、小說、戲劇、報告文學、文學批評六類,優勝的作品更印行專輯,對香港大專和中學的文學創作風氣鼓勵很大。兩校的“文社”也經常舉辦演講會和文藝營之類的活動,以補正規文藝教育之不足。一九七六年夏天,“全港學界征文比賽”和“突破雜誌社征文比賽”,規模也頗大。另外一個大規模的文藝活動,是每年十一月舉辦的“香港校際朗誦節”,參加的中、小學生在千人以上,語言分為普通話、粵語、英語,朗誦的選材則分為古典詩詞、古文、新詩、現代散文等。這種種活動我不免都要參加,不是擔任主講,就是擔任評判。

黃國彬、陸健鴻等主編的《詩風》月刊,已經有五年多的曆史,對香港現代詩的運動頗有貢獻。何福仁、江遊等主編的《羅盤》詩雙月刊才出版了兩期,創作和評論亦見氣象。這兩份詩刊,加上綜合性的《大拇指》和《香港時報》的副刊,成為支持現代詩最力的幾份刊物。我除了在稿件上或精神上支持他們之外,有些作品也發表在《明報月刊》和《星島副刊》上。近兩年來,更為《今日世界》每月寫一篇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