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過後,暖暖和家裏說要留在學校裏複習迎考,便連著兩周的周末沒有回家。
林沐風每隔三兩日便會例循給她電話噓寒問暖一番,但亦寒一直沒有給她電話。自那天晚上倒計時的事情發生,兩人同時選擇了暫時的沉默,各管各的思考一些東西。
暖暖在周末打發無聊時間,被方竹約去她學校附近的“黑暗料理街”一起吃麻辣燙。兩人也不顧環境髒亂,坐在簡陋的路邊排擋裏,縮著肩,在冷風裏吃出一身汗。
“吃過千百家,還是這家好。”方竹吃得滿臉通紅,酣暢淋漓,麵前的大碗已經空空見底。一看旁邊的暖暖,還有大半碗的量,暖暖正低頭咬菠菜,一口一口,眼神遊離,心不在焉。
方竹伸開右手五隻手指頭,在暖暖眼前晃了一晃:“喂,神遊去哪裏了?”
暖暖被一驚嚇,手一顫,筷子落到髒兮兮的桌子上。
方竹搖搖頭,再問攤主要來一雙筷子。
暖暖用一副促狹的態度問方竹:“嗨,進了大學以後,有沒有——什麼情況?”
方竹突然臉紅了,“能有什麼新方向啊!”
暖暖聽出意味來,也笑出意味,“我們都長大了。”然後輕聲地緩緩說道,“可以談戀愛了。”
方竹沒有說話,她這樣的小女兒情態,是暖暖頭一回見到。
少女心事,情竇初開,各自有難以傾訴的情懷。
不知為何,方竹歎了一口氣,暖暖也便跟著歎了一口氣。
方竹問她:“你呢?”
這回輪到暖暖突然臉紅。
方竹說道:“你們家汪小弟和你曖昧的形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是我們從小看到大的。我和楊筱光畢業那天都打賭看你們什麼時候捅破窗戶紙。”
“什麼?”暖暖差點會一口辣油嗆到,看怪物似地看方竹,“我覺得我要對我身邊關係重新洗牌了。”
方竹摟住暖暖的肩,親親熱熱地說:“很多事情旁觀者清,男孩女孩一起共度十幾年,這樣的感情要麼徹底升華成共同成長的革命友情,要麼就順應民意纏綿出愛情。”
說完,才恍然大悟似地盯著暖暖的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是真發生了捅破窗戶紙的事情了吧?”
下午到晚上,暖暖一直窩在床上拿本單詞書背單詞,翻來覆去就停在一頁上。
一切順其自然,一切又來得太快,讓她促不及防,滿心尷尬。
十幾年的情誼膠著在那個欲穿不穿,欲言又止,欲進又退的情愫上。
暖暖用書背狠狠敲下額。
從小到大都當他是弟弟,他跟在她的身後,不單讓她有安全感,也有女人天生特有的女性優越感。
兒童期的相互扶持情真意切,青春期的浮動情愫若有似無,一路渡過的歲月積澱下的情感厚重到層層疊疊,辨不清道不明。
他們就是這樣一起長大,一起生活。
猛然一天,可能就要換種相處方式,怎樣再相處?
或者,沒有想過怎樣相處,所以措手不及,驚惶失措。
或者,還可以把一切扭轉回頭,容她再慢慢想。
想著,暖暖“啪”一下丟開書,拿過外套穿上,箕著拖鞋便衝出了寢室,一路小跑到寢室樓口的門房處,舍管阿姨正一手拿電話聽筒,一手拿揚聲器叫:“317林暖暖電話。”
真是巧,暖暖心裏莫名有底,上前抓過電話聽筒,道:“我是317林暖暖。”
舍管阿姨狐疑地看著她,暖暖晃晃貼著317三個數字的鑰匙,把聽筒貼在耳朵邊上。
“喂。”
果然是亦寒,聲音清亮。
“是我。”
“嗯。”
“什麼時候考完?”
“下周。”
各自都沉默一下。
暖暖問:“可以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嗎?”
那邊的亦寒是立刻地果斷地:“不能。”兩個字斬釘截鐵。
暖暖被梗住了,然,心底又好像蕩開一朵小浪花,悠悠蕩蕩,不著岸。
亦寒似乎是先歎了一口氣,輕輕地,無可奈何地,細不可辨地,又堅持到底地:“那我就等到你認為一切都是發生過的。”
暖暖也無可奈何地,攥著手心,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亦寒的聲音複而又變得快活起來:“等你考試結束我來接你。”
說著掛了機。
這個亦寒,從來善於避重就輕,碰到難題便先顧左右而言他。
暖暖回到宿舍,拉了條被子,什麼都不多思考,蒙頭大睡。
暖暖期末考試結束後的那個周末,亦寒推著自行車等在她的宿舍樓下,看見她費力地拎著裝衣服的大箱子走出宿舍樓的階梯,一個箭步衝上去接過她手上的行李箱。
“老逞強,做事情費時費力。”
他穿一身藍色羽絨服,他向來喜歡藍色,外套、襯衫、褲子一片一片的藍。
在陽光底下,似明亮的海洋。
“自力更生,艱苦奮鬥。”暖暖揮揮小拳頭,故作輕鬆地,回複一如既往的與亦寒互相抬杠的交流方式。
亦寒眼裏有戲謔的笑意,藏住了,不讓暖暖注意到。熟練地把暖暖行李箱打橫放在自行車後座上,牢牢紮緊。
“我坐哪兒?”暖暖敲了一下占了自己專用座位的行李箱。
亦寒溫柔地,小心地拉拉暖暖的馬尾辮。
“坐公車,走,送你去車站。”
冬日的上海街頭,道路兩旁的梧桐褪去了蔥翠的綠,枝椏光禿禿的,裸露在寒冷的空氣裏。每一棵單薄的梧桐,沒有了交錯掩映的綠蔭,顯得孤單。佇立街頭,冷冷清清,冰冰涼涼。
亦寒讓暖暖走在裏道,兩人隔著中間橫著行李的自行車,有些遠。
暖暖垂著腦袋,瞪著地麵上紅紅綠綠的地磚,不知道怎樣開口,也不知道亦寒會怎樣開口。
但必定還是要有個人先打破這沉寂。
還是亦寒。
亦寒說:“寒假裏教我做菜吧,不然我在美國會餓死。”
暖暖說:“好。”
亦寒說:“我給你補英語,明年你要爭取過四級。”
暖暖說:“好。”
亦寒說:“明年趕不上陪你看張國榮演唱會了。”
暖暖掐著指頭算:“是啊!”
心裏默想:還有九個月。
亦寒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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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正午的豔陽高照,醫院的走廊內,仍然愁雲慘霧地映出黯淡的慘白的燈光。
暖暖把頭靠在賀蘋的肩上,賀蘋緊緊摟住暖暖的肩膀,映在對麵的牆壁上的,是個互相依靠的“人”字型。
十幾年來,是這對母女第一次用這種互相依靠的姿勢來互相安慰對方。
亦寒仍然站在病房的窗前,雙手扶著玻璃窗,整個背脊的線條一直僵硬。
他們看著房內的醫生護士正忙碌地為自己最親的親人做著搶救工作,胡智勇努力地給病人進行人工心髒按摩,一邊轉頭看心電監視儀查看病人的心跳情況。
走出病房的胡智勇已是滿頭大汗,他看著那四個焦灼地忙不迭圍上來的四個人,露出釋然的微笑。
“有驚無險,你們都放心吧!過了今夜我們再看看情況。”
說完,才對著賀蘋頷首,“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再對賀章之說:“賀老師,您放心吧,我不會讓老林有事的。”
賀章之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既然胡智勇都這樣說了,是有他必然的把握的,便漸漸安心下來。
暖暖問:“我們是否可以進去?”
胡智勇點頭:“可以,但是不要那麼多人。賀老師年紀大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
賀蘋便轉頭對父親說:“爸,您還是先回家去吧,有什麼消息我會及時通知你。”
亦寒微傾身,扶住賀章之。
“外公,我送你回去吧!”然後朝賀蘋點點頭,又望了下見到他的目光便低垂下眼眸的暖暖。
賀章之也畢竟年紀老大,候了這麼些時候,很有些疲憊,最後擔憂地凝視了病床上的林沐風一會兒,便聽從眾人,由亦寒扶著送出了醫院。
賀蘋和暖暖母女兩人走進病房。
賀蘋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見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導管,麵色蒼白脫形的林沐風。她有些踉蹌地坐到他病床前的椅子上,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額。眼圈一忽兒紅了。
暖暖站在賀蘋的身旁,一隻手被賀蘋的另一隻手緊緊抓住,深切地感受到母親由心底深處湧上來的悲傷。
胡智勇站在他們母女身後沉重地說:“老林這些日子來太累了,那個時候被抽調去做治療方案到現在,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過,也不用補休的假期,總說科裏少人手,醫院裏又工作忙,要抓好科研工作,也要做好臨床工作,還要培養好新人,馬不停蹄的工作讓他的身體就這樣垮了。我常勸他,就算他是鐵人林沐風,也不能這樣摧殘自己身體。”
賀蘋的聲音略有哽咽:“他是在搶他自己的時間,一刻也不浪費。”
胡智勇重重歎氣:“你們母女好好陪陪他,我先走了,有什麼事情隨時叫我。”說著出門也帶上門,把這室內的空間留給這曾經的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