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內,暖暖母女一站一坐,都焦慮地望著病床上的親人。看著他的心電圖“突”、“突”一下一下地跳著,自己的心也跟著“突”、“突”地跳著。
她們隻是互相緊緊握著手,希望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可以讓她們眼前這最親的親人蘇醒過來。
“沐風,他很久沒有這樣好好的睡過了吧?”賀蘋歎氣。
暖暖默然,記憶中的父親,從來也不深睡,總是家裏最晚睡最早起,每天都精力充沛,精神奕奕,讓她一直覺著這樣的父親是永遠都不會疲憊的。
而眼前的他,病懨懨地躺著,多少疲憊的累積才讓他訇然倒下。
“十五歲的時候,沐風被爸爸接來我們家。”賀蘋忽然說。
暖暖“咦”了一下,把視線移向母親的臉。
賀蘋抬頭,看著女兒,認真地說:“沐風應該沒有和你說過,他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吧?”
暖暖搖搖頭:“爸爸從來不和我們說過去的事。”
賀蘋了然地笑,瘦削的臉帶點淒慘的回憶的味道,暖暖看著猶有風韻的母親的臉上的這種遮也遮不住的風塵愁緒,心下惻然。
或許她能明白父母經曆了很多很多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兒女所不知道的苦難。可是,在更多的時候,在他們這代人的眼裏,永遠都是自己在第一,自己的歡樂,自己的痛苦,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事。
往往忽略了父輩,他們的歡樂,他們的痛苦,自己知道多少?
再看父親,怎麼不是一張覆滿風霜的臉?多看一眼,都覺驚心動魄。
賀蘋隻是繼續說:“他從來不是一個會把自己的傷口拿出來曬的人,怎麼會讓小輩們知道他曾經那些落魄的少年歲月呢?”
“曾經落魄的少年歲月……”暖暖喃喃重複著這句話。
“我們那樣的歲月,你們沒有經曆過,怎麼會懂?”賀蘋轉過頭對著林沐風。
暖暖靜心聽她講。
“你外公和沐風的爸爸是同事,文化大革命以前,沐風家裏是我們那個裏弄裏條件最好的一家,他們家還有一些海外關係,原本他父母就是希望他十八歲以後可以出國讀醫科。鄰居們都說沐風的媽媽是一個小布爾喬亞,生活講究得嚇人,這家人總是光鮮漂亮地出現在人們麵前,實際上人人都羨慕那家子的教養和生活質量。
“可是那個時代,不過幾天的功夫,可以把一個人的際遇翻天覆地地改變。他的爸爸在幹校裏病發身故,他的媽媽也自殺身亡,他們家的房產被沒收,一夜之間,沐風變成一個一無所有,孤苦伶仃的孤兒,整夜整夜遊蕩在學校門外的草棚裏,找遊街後回學校清掃的老師繼續請教問題。
“爸爸實在可憐他,冒著被再牽連的危險把他領回家裏來,我們便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上午爸爸媽媽被帶去幹校,沐風便教我數學和外語,他倒是天生樂觀,說這些東西還是要先學著,要好好複習,等學校恢複上課,我們要跟不上了。
“後來開始要我們去報名上山下鄉,他說他已經一無所有了,四海為家隨遇而安也無所謂,隻要能有機會讓他再讀書就行。
“那天,我和爸媽去送他,看著他擠在人群裏,身板瘦瘦的,總好像怎麼打都打不倒的樣子。”
“媽,其實……”暖暖咬下嘴唇,道,“你是愛爸爸的對不對?”
賀蘋笑了:“你們這代人,動輒把‘愛’掛嘴上,實在太感性。”呼了口氣,“我們年輕的時候,哪裏敢往這個方向想。”
然而,眼神渺渺地再看向林沐風。
她說:“那天送他,他說‘小蘋,別送了,我該走了,我一定會回上海的。’我隻是想,我真不想這個教我念書的沐風哥哥離開我們家。”
暖暖聞這言,鼻酸,這麼相似的一句話,相隔三十年,竟然重複演繹著。
那天,在機場,熙熙攘攘送別的人群之中,他們兩個,隔著對亦寒再三叮囑的林沐風。
她一聲不響地望著他,他的眼神也不時從爸爸的臉上轉到她的臉上,凝眉看著她的默然不語。
來來去去,亦寒隻是反複說:“我會在那裏好好照顧自己,你們都放心,很快就會回來。”
他好像等了很久的機會,總是沒有等到合適的機會,把自己最想說的給說出來。
臨進閘口的時候,他在那匆匆都將離開的人群中間,回頭對暖暖說了那天送機他唯一對暖暖說的話:“我一定會回上海的。你回去不要忘記看你的單詞書。”
最後一句尤其大聲,生怕暖暖聽不到似的。
暖暖也大聲說:“我四級已經過了,六級我會加油的。”
那樣,目送一個和自己形影不離了十二年的背影。
心底離別的愁緒,一絲一絲冒上心頭,身邊空空落落,心裏也空空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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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榮的上海熱情演唱會在9月16號正式開始,亦寒是9月8號去的美國,暖暖的生日是9月11號。
林沐風帶暖暖去慶祝生日,是去德大西菜社吃西餐。這是一家上海老字號西餐館,久負盛名,也在不少有名的文學作品裏出現。
坐在餐館沿窗的位置,暖暖的興致並不高,歪著身子看窗外的林蔭道上的梧桐樹。
林沐風說:“你也不習慣亦寒突然不在身邊的生活吧?”
暖暖“嗯”了一下,心裏的空空蕩蕩和身邊的空空蕩蕩一直延續至今,整個人都尚未完全調整過來。
但是林沐風並不知道女兒的這些心思,他對亦寒的出國很是樂觀,所以絮絮叨叨的時候,聲音中都帶著興奮的情緒。
“四年很快就會過去的,不過我想亦寒可以在那裏讀好碩士回來,當然我要求他一定要回來的。”
頭盤上來了,是芥末牛排。
暖暖在林沐風的指導下用刀叉切牛排,林沐風的動作嫻熟,如同在手術台上一樣,似乎在這西餐桌上也是久經沙場了。
林沐風看出女兒低落的情緒,也想盡力回轉,便找些輕鬆的話題:“以前你們念初中高中的時候,我很反對你們談戀愛,現在都讀大學了,也可以盡情享受年輕人的世界了。暖暖,有沒有男孩子追你?隻要人品合格,你自己喜歡,爸爸是不會反對的。”
暖暖正把染著芥末醬的牛排塞到嘴裏,一聽這話,心理沒有準備純熟,嗆到芥末醬,一陣猛咳,趕緊用餐巾紙捂著嘴。
林沐風讓服務生上一杯白水,親自放在暖暖麵前,繼續活躍氣氛似地開玩笑:“我對亦寒的要求也是一樣的,隻要他不去找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就行了。”
芥末獨特的辣終於發揮後勁,陣陣衝上腦門,暖暖抵受不住這辣,感到眼前一陣溫熱。又拿出一張餐巾紙擦眼睛。
那天送完亦寒,她到了家裏,心思紊亂地躺在床上,忽而又想起亦寒再三叮囑她要看單詞書,便將書桌上的單詞書拿出來。
一張紅紅的紙的邊角留在單詞書的外麵。
打開,翻過去。
竟是一張9月17日的張國榮熱情演唱會的門票,售價500元的內場票。
從五月開始,上海的各大媒體開始全麵報道張國榮即將來開的這場演唱會。
暖暖盯著電視機,正在放演唱會的新聞發布會。因為排練演唱會而有些清瘦黝黑的張國榮仍然精神奕奕地站在上海媒體的麵前。
他說:“在我還能唱的時候,我想讓你們聽聽我的現場。”
他已經四十三了,這樣的風華絕代,這樣的器宇軒昂,是真正的會當淩絕頂的黃金時刻。
這個她喜歡了七年的人,要貢獻一場精彩紛呈的演唱會,她怎麼可以錯過?
連在北京念書的楊筱光都覺得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幹脆準備向學校請假回來看演唱會。
可是500元的內場票,那是對於沒有工作的,也不想問父親拿錢給自己娛樂的林暖暖來說,是一個天價。
為了這500元的內場票,暖暖在暑假裏找了兩份家教的工作,每周能有70大元的進帳。
一個暑假下來,總算累積到500元。興衝衝跑去售票點,終於買回了16號那晚的票。
但售票現場有人把16號、17號兩天的票都買了。
不是不羨慕的,她也多想兩天的演唱會都能看到,但是經濟條件限製。
於是自己批評自己,做人不能太貪心。可還是忍不住暗地裏多唉聲歎氣了幾回。
眼前這票,紅豔豔地擺在自己的麵前,一個邊角往上翹著,看的出是用力捏了出來的。她伸手輕輕撫那邊角,把拇指按在那翹起的邊角上,好像把手伸到了亦寒的手裏一樣。
票後麵有一張紙,這樣寫:
“張國榮真是紅,跑了大半個上海才買到票!!!!!
你要代我把我的那場看回來,好歹我也被他的歌荼毒了多年了。”
這家夥,真是張揚,生怕她不知道他有多辛苦才買到票似的,連打五個驚歎號。
應該說,他從來都那麼張揚地要讓她知道他對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