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最冷一天(3 / 3)

方竹繼續說:“亦寒一個人在樓下站了很久,我叫他走,他不肯走。後來下雨了,我連拖帶拉把他拽走了。第二天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就回國了,到了機場給我發了一條消息,叫我什麼都不要跟你說。你讓他敗得很冤枉,他說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你又躲著他不肯給他理由。”

暖暖用手捂住麵孔,閉著眼睛,默默地流淚。

“我也想知道理由。”方竹最後說出了這句話,“為什麼一切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下?我們都不明白。”

暖暖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紅著眼睛看著方竹。

一個字一個字說著,把心底的沉痛說了出來。

“因為,他——是我的弟弟——是真的有血緣的弟弟!”

方竹驚得微微嗔開口,失手打翻手邊陶然遺留下來的湯碟,手忙腳亂拿出餐巾紙擦拭,一旁的服務員也過來幫忙。

桌子上的殘跡擦拭幹淨之後,暖暖也擦幹淨自己眼角的淚。

“我爸爸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和汪亦寒是同父異母的姐弟。而我們——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過了。至此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方竹隻能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包,隻能呆呆望著麵前的悲傷到無以自拔的老友,隻能這樣坐著,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震撼實在來得太迅猛,太沉重,太讓人絕望。

這段美好的青梅竹馬,是她從小看到大的美好感情,忽而就這樣裂成碎片,飄到地獄的最深處。

“亦寒,他——不知道?”

暖暖搖搖頭。

“應該是不知道。”

方竹坐到暖暖的身邊的位子去,摟住暖暖的肩膀,“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們?那麼痛苦的事情一個人去承擔。”聲音也是發著顫,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

暖暖把頭沒進方竹的肩上。

“這樣的話,我怎麼說得出口?我隻能一再一再跟自己說,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們倒退回去倒退回去!偶然遇到陶然,我突發奇想地向他提出假扮一段時間情侶,這是我在這個時刻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好在陶然答應了這個荒唐的建議。”

“暖暖,那現在該怎麼辦?”方竹也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追問下來問出的結果是這個樣子的,也隻能束手無策。

這是流盡所有眼淚都找不回的答案。

方竹想,她以為她說出一切能解決問題,可是在事實麵前,隻能那麼脆弱無力。

根本無法解決問題。

暖暖還是堅持回了醫院。

方竹要陪她,被她婉拒了。

“竹子,有些問題我隻能自己麵對,雖然我有很好的朋友,可是還是要我一個人去麵對。”

方竹望著暖暖轉而堅定的臉龐。

發生了很多事情,可暖暖並沒有一垮到底。

她們真的都長大了,都要麵對自己的世界,好的壞的,必須麵對。

賀蘋、亦寒和江護士長都站在走廊上。

暖暖一驚,跑過去。

“爸爸怎麼了?”

“胡主任給你爸爸檢查呢!不要緊張。”江護士長說。

三個人都看到暖暖紅而腫的眼睛。

“你——”亦寒開口,隨即默口,隻望著她。

暖暖隻管看病房內的父親。

他還平和地躺在病床上,任由胡智勇和護士們替自己檢查身體。

賀蘋卻奇異地望了一下亦寒,說:“有些話,還是我來說吧!”

“阿姨!”亦寒叫了一聲,再望一眼暖暖,“我很感謝你!”

賀蘋對亦寒說:“你自己都想通了,剛才怎麼說?傷害隻有一次,兩者相比取其輕。你爸爸老是不開竅,我來解決這個問題。”對亦寒點一點頭,“阿姨很高興你的坦白,比你爸爸坦白多了。”

說完過來執起暖暖的手。

“女兒,媽有話要和你好好說。”

再轉向江護士長。

“小江,有沒有安靜的地方讓我們母女好好談談?”

江護士長說:“林醫生的辦公室吧!我帶你們去。”

林沐風的辦公室,是單人的。他病了很多天,但是辦公室依然有人打掃,還是整潔幹淨。

這間辦公室是暖暖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她也在這辦公室搬過兩張椅子跳橡皮筋,也用這間辦公室的老撥盤電話給遠在他鄉的母親打電話。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但是顯然賀蘋比她更加熟悉。

在江護士長走了之後,她拉開了林沐風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個相架來。

這相架有點老舊,四邊都有些脫色。

上麵夾著三張照片。

賀蘋摸著這相架:“沒有想到他還放在這裏。”

暖暖過來看。

相架上的第一張照片是她自己、亦寒和林沐風三人在亦寒出國前的合影。林沐風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她和亦寒站在他的身後。他所看不到的時候,他身後的亦寒正要握住暖暖的手,而暖暖在閃避,隻讓他握住了手指。

第二張照片,是穿婚紗的賀蘋?

暖暖看了看媽媽,她已經坐在會客用的沙發上,身子放軟在沙發裏,等她。

隻有穿婚紗的賀蘋,隻有她一個人,並沒有新郎。

那照片上的賀蘋笑得有些僵硬,還有些淒慘。

不見得多麼幸福。

第三張照片,是自己和亦寒?

都戴著紅領巾,穿著白襯衫和黑色的長褲的黑白照片,背景是某公園。

仔細看,不像。她和亦寒並沒有拍過黑白合照。

顯然賀蘋是看出了暖暖對第三張照片的疑惑。

“那是我和你爸爸!”

“啊!”暖暖低呼。

賀蘋站起來,拉著暖暖一起坐到沙發上,暖暖的手裏還拿著相架。

隻聽到賀蘋說:“來,暖暖,媽媽給你說個故事。”

賀蘋的仍舊美麗非凡的眼睛好像透過了歲月的滄桑,把那些塵封的往事,一件一件擺到台麵上。

於是暖暖聽到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個上海女孩,生於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嬌生慣養。在文革裏,她的父母也被批鬥了,讓她燦爛的少年蒙上陰影,她一直想從這樣的陰影裏掙紮出來。

可是鄰居的男孩比她更慘,一夜之間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他們家收養了這個男孩,男孩是懂得感恩的,在女孩的父母都被關押到牛棚的時候,他便擔當起照顧女孩的責任。

女孩曾經問他:“為什麼現在不能念書了?為什麼要上山下鄉大串聯?為什麼爸爸媽媽都是好人又要被拉上台批鬥?”

男孩隻跟女孩說:“不要問那麼多為什麼,不要說那麼多話,不要老是喋喋不休質問別人質問社會!”

女孩便冷笑:“那麼就應該認命?”

不認命也要認命。

男孩去了黑龍江插隊落戶的第二年,女孩也不得不被上下一片紅的大號召下,帶著滿心的心不甘情不願去了雲南。

女孩的心裏還是帶著那麼多為什麼,她偷偷帶了英文書,夜裏就躲在被窩下看那些英文。她的心是彷徨、幼稚而又在這樣的時代裏錘煉出一種莫名的向往來。

她想大洋彼岸或許有她夢想的自由的,可以問“為什麼”的國度。

但是要遊去彼岸,先要遊回上海。

知青回城的名額有限,女孩爭取了一年沒有爭取到,又爭取一年,還是沒有爭取到。

在插隊的那些年裏,她的眼裏她的耳中見到聽到的事情多了,感覺也犀利了。還帶上了義無反顧的豁出去博一下的勇氣。

於是,在某個深夜裏,她扣開了負責知青回城工作的某大隊長家的房門,兩腿一伸,做了最大的犧牲。

她終於再次回到了上海,帶著一書包的英文書,還有一身的狼狽不堪。

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也回來了。

回到這個千瘡百孔,好不容易複蘇起來的恩人的家裏,麵對的是昔日搭救過自己的老人的跪地一拜。

她冷冷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求著昔日在自己家藏身的男孩,做她肚子裏父不祥的孩子的父親。

她冷冷地說:“爸,我已經夠丟人了,你還要我再丟人嗎?”

沒有想到男孩說:“明天我就和小蘋去民政局開證書。”

她說:“我用不著你那樣可憐我!”

男孩不響,隨她怎樣說,第二天還是揪著她去開了結婚證書。

賀蘋溫柔地撫摩著暖暖的頭發。

暖暖咬住嘴唇,在母親的懷裏沉默。

心中已經翻江倒海,翻過幾遍,忽喜忽悲,抓不住任何依靠。

“我想沐風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報恩。生下你的時候,我根本不想看你。沒有想到你那個時候小小的,被沐風一抱,竟然張著沒有牙齒的嘴,笑了起來。沐風看得很喜歡,他說他的心都被你給笑暖了,便給你取了名字叫‘暖暖’。”

生下暖暖的賀蘋並沒有放棄自己最初的夢想,甚至是執拗的,彷佛覺得隻有離開這個國家,才能洗幹淨自己身上滿身的肮髒。

所以她無暇顧及其他,隻是找著一切能出國的機會。

某一天,她收到了從黑龍江寄來的給林沐風的信,看到那幅喪報。

她對林沐風說:“你還欠一個女人的情債。”

林沐風沉默著。

她繼續說:“沐風,我走,你去還她的情。我帶暖暖一起走,你好好照顧你自己的兒子。”

林沐風說:“我覺得我一直是一個失敗者,不負責任,也擔當不了任何責任。”

她說:“都是這個時代的錯。沐風,我早就學會不怨天尤人,未來要自己爭取。”她的眼裏充滿灼灼的向往,誰都阻止不了。

林沐風說:“你把暖暖留下來吧!你這個做媽的未必能好好照顧她。”

林暖暖被留了下來,賀蘋其實真的不甘願真帶著暖暖走,林沐風願意好好照顧他這個名義上的女兒。

“媽,你吃準了爸爸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對嗎?”暖暖問。

賀蘋默然了一陣。

“這就是上海男人,不是嗎?於潔如可以給他更多精神上的幸福,我不能!沐風說過和我在一起太累了。”

暖暖也默然。

太多太多的往事要消耗在今夜裏。

而唯一最大的驚撼是——她和亦寒,並不是親姐弟!

“林沐風不如他的兒子。”賀蘋又說。

暖暖望著母親,她的臉上也疲憊,但是帶著欣慰的笑。

“林沐風永遠不敢把自己的愛或不愛說出來。他也不如我幹脆,不是嗎?”笑著看向女兒。

“其實,汪亦寒是我辦出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