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家國痛(2 / 3)

可以想見,在一千多年前的測繪條件下,這是個何其艱難的工程。為了這個宏偉目的,他幹脆在江邊住下來,於是從那時起,長江邊上就多了一個神秘的漁翁。每天夜深人靜,就獨自劃著小船,在長江上忙碌。然後,一個夜裏,這個漁翁又神秘地消失了,他的小船再也沒有回到采石磯的岸邊。那時,他正捧著他的成果——《橫江圖說》,躊躇滿誌地叩響北宋的宮門。那一刻,我想,他聽到自己叩響的,是金鑾殿上的花翎。

趙匡胤仔細地研究了好久這幅上圖,上麵,長江采石磯一帶的險要曲折,江麵寬度標注得清清楚楚。他排除大臣疑慮,決定采納樊若水的建議,在采石江麵架設浮橋攻打南唐。

開寶七年9月,趙匡胤派大將曹彬率大軍出征。先在長江荊湖一帶打造黃黑龍船數千艘,又砍伐巨竹,做成巨大的纜繩,紮製竹筏。依照樊若水的建議,宋軍先在石牌口架設浮橋,然後把浮橋運至采石,隻用了三天,一座巨大的浮橋便出現在采石江麵,“不差尺寸”。

當宋軍兵臨城下時,李煜怎麼也想不到,這不可逾越的長江天險,竟給不識水性的北方軍隊飛越了。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國家,竟是亡在本國一個落第士子手中。

據說,金陵被圍後,後主還召來小長老向他求助,這奸細卻道:北兵雖強,豈能當我佛力。於是登上城牆裝模作樣一揮手,圍城之師竟然真的退了一點,也許不過隻是巧合,但後主經信以為真以為是佛力保佑。還大加賞賜小長老,又下令讓全城軍民都念誦救苦菩薩經。這樣聰明穎悟一個人,竟然迷信如此,簡直如同兒戲,可悲可歎。結果可想而知,眼見城破,再命人去找這小長老,卻稱有病再也不來了,這時才終於醒悟是敵方纖細。

南唐之亡,雖為大勢所趨,但也與他的佞佛不無關係。宋張邦基《墨莊漫錄》記載,金陵城破之際,後主尚在佛堂念佛,祈求佛祖保佑。宋宣和年間有人收集到李煜的書畫數軸,其中就有金陵城將破時,李煜於倉皇中在佛前的禱告:原兵退之後,許造佛像若幹身,菩薩若幹身,齋僧若幹萬員,建殿宇若幹所,數字都很大。字畫遒勁,但都很潦草,顯然是在危急中所作。這真是病急亂投醫啊。可憐李煜,一直虔誠地抱著佛腳,佛卻終究沒有保佑南唐。

不知道亡國後的李煜,對於當日種種,是否有過悔意呢。

且不去猜測了。此時最適宜聽的,當是孔尚任《桃花扇》裏蘇昆生蒼老的唱腔——

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

夢裏不知身是客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浪淘沙令》

又一個春天來過,又要去了。這是後主李煜囚徒歲月裏的第三個春天。

春天總是匆忙。昨夜尚是羅衾不耐五更寒的料峭,今晨已見滿地落紅,枝頭空餘殘花敗葉了。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李煜後期詞作中,夜雨的意象極為普遍。似乎囚居歲月裏,長夜漫漫,總是淒風苦雨為伴。也許,這“日夕隻以淚洗麵”的可憐人兒,夜夜臨窗落淚,已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水了吧。

淚水總有流盡之時,到得現在,在夜夜雨聲如訴裏,也能安然入眠。

想起蔣捷《虞美人》中,聽雨的三重境界: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每一個階段,對於李煜來說,都曾經真切地經曆過。

也曾經少年貪歡,春宵恨短,那紅燭羅帳之中,自有天地一家春,哪裏還聽得見簾外雨聲瀟瀟呢。

壯年飄零,客途悲秋。夜雨聲中,聽得見的卻隻是那北歸的孤雁聲聲哀鳴,故鄉山遙水遠,何日是歸期。此時夜雨也不過是雁鳴的背景。

隻有到了人生的暮年,人世的種種盡皆已曆經,如同世外老僧,悲歡離合已然無情。隻有這樣的時刻,才能真正忘記了身外的一切,聽見了內心的雨聲,與階前屋簷下的點點滴滴互相應和,分外清晰,分明。

——他不過四十二歲,卻已經走完了別人要用長長的一生才能走完的這些個階段。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且貪戀這一晌的酣夢,在夢中,暫且忘記這些年來囚居的種種屈辱折磨。在夢中,再回到煙雨如畫的江南。山河歲月,容顏未改。

在另一曲《謝新恩》裏,他寫到:

冉冉秋光留不住,滿階紅葉暮。又是過重陽,台榭登臨處,茱萸香墜。 紫鞠氣,飄庭戶,晚煙籠細雨。雍雍新雁咽寒聲,愁恨年年長相似。

那是在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深秋吧,分明該是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秋光正好,是喜看花落夢正酣的閑情,隻是這冉冉秋光,在一個鬱鬱難歡的人眼中,卻隻剩葉落,花殘,香墜,雨冷,更哪堪一聲孤雁哀哀劃過長天。人生至此,萬般念頭也熄滅了。隻恨這年年歲歲消磨,人未老,鬢已斑,一顆心隻剩下些須熱氣,怎抵擋接踵而至的天寒地凍?

其實,那“夢裏不知身是客”的,李煜,不是第一人了。

先有後蜀後主孟昶。

在五代十國的天空下,孟昶與李煜,如同後蜀與南唐,算得上是並開的兩朵奇葩。

兩人即位時都是青春年少,李煜是二十五歲,孟昶更年輕,僅僅才十六歲。兩人都愛好文藝辭賦,在文學方麵都有很高天分。李煜和南唐就不必說了,孟昶在位期間,蜀中亦是文人薈萃,可以說,在文學方麵,也隻有南唐能與後蜀分庭抗禮。

他讓衛尉少卿趙崇祚收集當時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分為十卷,輯為《花間集》,首開詞集先河,為後世視為文人詞曲之祖,對宋乃至明清文人詞的影響都很大。

他命人在石頭上刻《論語》、《爾雅》、《周易》、《尚書》等十經,曆時8年乃成,後又刻為木板以便於流傳,為宋代木刻版本之先。

他創辦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畫院,延請蜀中著名畫師50多人住院作畫,如花鳥大師黃荃父子就在被邀之列。

他在音樂上也有創造,今天流傳在台灣的“南管”音樂,被外國人稱之為“唐音”的,正是源自孟昶。

他還撰寫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幅春聯:“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

可以說,孟昶對於文化史的貢獻並不輸與詞帝李煜。

更為有趣的是,甚至兩人的愛情傳奇都很相似。

李煜先後有大小周後這對紅顏知己,孟昶先有寵妃張太華,後更有花蕊夫人這蜀中奇女子。

張太華花容月貌,深得孟昶寵愛。明人《青城山隱者記》記載,廣政初年,孟昶攜寵妃張太華遊青城山,夜宿丈人觀,月餘不歸。一日,雷雨大作,太華被震殞。孟昶悲痛不已,用紅錦龍褥裹屍,將她葬於觀前白楊樹下。

此後縱有國色天香,再難入眼。

直到花蕊夫人出現。

蜀中多奇女子。花蕊夫人的故事便極具傳奇性。

花蕊夫人原是青城山下一費姓女子,風姿秀逸,且擅長吟詠,精工音律,是當地有名的才女。孟昶聞其才色,選入宮中,自此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蜀中女子,溫柔美豔之外,更兼心思玲瓏。孟昶美味佳肴吃得多了,對宮中飯菜生出厭惡,花蕊夫人別出心裁,把洗淨的白羊頭用紅曲煮後緊緊卷起,用大石壓住,又用以酒醃製入味,切出來如紙一般薄,叫做“緋羊首”。孟昶每月初一吃素,並且喜歡吃薯藥。花蕊夫人就把薯藥切成片盛在盤子裏,用蓮粉拌勻,調以五味,清香撲鼻,又酥又脆,稱之為“月一盤”真是色香味俱佳。這樣別致的花樣還有很多,孟昶於是讓禦膳司列出餐單,輪番享用,每天都沒有重味的。

孟昶體胖,怕熱,花蕊夫人建議他在摩河池上建築水殿,以楠木為柱,沉香作梁,四周全不用磚瓦,盡用琉璃鑲嵌,裝飾以各種奇珍異寶,鋪設上碧玉床,絞綃帳,真是清涼仙境。東坡有《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雲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細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傳說,這是東坡從錢塘一老尼所誦蜀後主孟昶詩句改寫而得。原詩是“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暖。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雲鬢亂。起來瓊戶啟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隻恐流年暗中換。”所寫正是某年夏夜孟昶與花蕊夫人在水殿納涼的情形,老尼大概是當年在側伺候的宮女,多年後還能記得當時情形和孟昶的這些詩句。傳說真假姑且不論,詩詞中所寫的情景,卻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羨煞人也。

有時想,五代十國,如果少了南唐,少了後蜀,該隻剩下多麼荒蕪和無趣,最多隻是一群武夫的混亂群架而已。正是有了江南的《尊前》,有了蜀中的《花間》,有了江南的花紅柳綠,有了蜀中的脂溢粉香,這個粗糙亂世總算留給人心一點溫柔念想。在五代十國的天空下,李煜和孟昶,如同兩顆耀眼的流星,互相映襯,互相照耀,穠麗的花間詞和清遠的南唐詞,讓後人在碧紗窗下持一卷舊書微醺小睡的夢裏,還能留有一段唇齒生香的詞句。那些關於君王美人的傳說,是一個粗礪的時代的潤滑劑。

其實孟昶親政初期,還是很有一番作為的。他親自寫了“戒石銘”,刻在石頭上警戒自己和蜀中官吏: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長,撫養惠綏:政存三異,道在七絲。驅難為深,留犢為規。寬猛得所,風俗可侈。無令侵削,無使瘡痍。下民易虐,上天難欺。……爾俸爾祿,民旨民膏。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爾為戒,體朕深思。

從這些情真意切的句子裏不難看出孟昶的拳拳愛民之心,在五代十國昏暴之主層出不窮的年代,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君王有此胸懷,實在難能可貴。這時的孟昶生活簡樸,寢宮中也隻有紫羅帳、紫碧綾帷褥而已,沒有任何錦繡裝飾。盥漱用具,最多也隻是用銀盆,和黑漆木器。孟昶在位31年,也的確為蜀人帶來了三十年的繁華富庶。後蜀疆域,最盛時曾囊括了今四川大部、甘肅東南部、陝西南部、湖北西部。

但是隨著政局穩定,他的生活也開始奢侈起來,連夜壺都用珍寶製成,稱為七寶溺器。他信任寵臣王昭遠,國庫全帛財物,任其所取,從不過問。國事也任由王昭遠任意處置,而自己則整日陪著花蕊夫人,沉溺聲色犬馬。花蕊夫人愛牡丹花與紅梔子花。孟昶就到處搜羅花種,遍植內宮花圃。又下令國中,沿城盡種芙蓉。秋天芙蓉盛開,沿城四十裏疊錦堆霞,傾城美女出動賞花,綺羅成陣,花麵相映,說不盡的春光燦爛。渾然不知災禍將至。

建隆四年(公元963),宋師遠征後蜀。孟昶輕敵,做了三十年太平天子,總以為天佑神庇,加之蜀道天塹,滿以為宋師必然無功而返。結果宋軍節節進取,從劍門棧道一路挺進。孟昶這才慌神,派太子孟玄喆帶數萬兵前往劍門。結果這位太子爺居然帶著大批樂師、樂器,用繡輦抬著好幾個姬妾隨行,簡直就是要去遊山玩水。大軍的旗幟都用的是刺繡的五色錦旗,就像是一個唱戲班。“蜀人見者皆竊笑”。這樣的一支軍隊,要麵對北宋的虎狼之師,結果可想而知。其實根本就沒有短兵相接的機會,這太子爺一路迤邐行來,中途聞聽劍門敗訊,就嚇得屁滾尿流地逃歸成都了。

這時候孟昶才如夢方醒。張皇失措之間,忙問左右有何退敵良策。滿堂默然。很久才有一個老將說道:“宋軍遠來,勢不能久,請聚兵堅守以敵之。”孟昶思忖半晌終於歎息道:“我父子以豐衣美食養士四十年,一旦遇敵,不能為我盡一點心。現在要困守孤城,誰會賣命呢?”

宋師到達成都升仙橋,孟昶備齊亡國之禮請降。七月,孟昶家族被遷至汴京,於明德門外素服待罪。宋太祖對他禮義有加,下詔免去他的罪,並親賜冠帶,封他為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兼中書、秦國公。然而,七天後,這位後主就暴卒於家。沒有人知道真正的死因。從趙匡胤趙光義兄弟的品性和後來對其他“後主”的手段來分析,孟昶多半也死於趙光義之手。隻是這次,對於這位曾經 的“後主”,趙光義下手未免太快了一些,甚至沒有給孟昶一點追憶故國山河的機會,就已經埋骨他鄉了。

其實,孟昶這麼快就喪命,一點也不奇怪。想想他當初對待後周的態度吧。

當年,周世宗柴榮攻打南唐,孟昶唇亡齒寒,也有點害怕了,就主動放低身段去向後周“致書請和”,但是這個驕傲的家夥一點也不客氣,居然在求和書信上自稱“大蜀皇帝”,儼然與柴榮平起平坐。柴榮“怒其抗禮,不答。”孟昶又這樣寫了幾次,還是得不到回應,大少爺的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居然臉一拉,衣袖一拂,大聲道:“朕為天子時郊祀天地時,爾猶作賊,何敢如此!”

當日讀到這句時我簡直要為孟昶擊掌叫好。誰說蜀中男兒無血性?

可是,作為一個亂世偏安小國的國君。這樣的熱血自然會害他早死。這是毫不奇怪的事。

孟昶死了,死於他的驕傲。而關於花蕊夫人的故事還在繼續,她真正的傳奇是在入宋之後。

孟昶死後,趙匡胤召花蕊夫人入宮。因為早聞花蕊夫人才名,於是命其作詩。花蕊夫人略一沉吟,慨然出聲:“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戰爭豈是女子所能左右,而亡國為奴的花蕊夫人,慷慨吟出“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既是對蜀中男人的失望,也毫不隱諱地表明了亡國的恨意。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環境,花蕊夫人的膽識和才情,應該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吧,趙匡胤這才相信傳言不虛,蜀中女子的美麗,果然絕非花瓶。因此不但不怪罪她的出言不遜,反而大加讚賞,並將其藏之後宮。

花蕊夫人後不知所終。宋人筆記《鐵圍山叢談》則說,宋太祖得花蕊夫人後,日久迷戀,有誤政事。趙光義於是在一次打獵時,忽發一箭將花蕊夫人斃於馬下,而趙匡胤也沒有責怪。雖然未必可信,但是趙匡胤趙光義兄弟顯然都不是迷戀女色之輩,美色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功業的點綴,是攻城略地的附加值和戰利品,從這點來看,趙光義為防其兄沉溺聲色,蹈前朝覆轍,幹脆射殺了花蕊夫人斷了趙匡胤的念想倒是有可能的。所以野史裏說趙匡胤年輕時與大周後相戀,而後來大周後嫁給了李煜,所以才有了後來對南唐的征戰,倒真的是僅僅隻是茶餘飯後的聊齋了。

後蜀後主孟昶之後,南唐後主李煜之前,在北宋汴京城裏“夢裏不知身是客”的,更有南漢南越王劉鋹,他是在汴京滯留最久的一位後主了。整整九年。

劉鋹繼位時,和孟昶一樣,也年僅16歲,但這位和孟昶完全不可相提並論,昏憒無能,又荒淫無度,賦稅繁重,民不聊生。後來更是他將朝政全部委托給宦官龔澄樞、陳延壽和才人盧瓊仙等,使政治更加黑暗。

公元971年2月,北宋大軍南下圍攻廣州,劉鋹無力抵擋,隻好投降,被押送到汴京,降封為恩赦侯、檢校太保左千中衛大將軍,後加封為衛公,閑居汴京。南漢亡。公元980年3月己醜日,劉鋹病死於汴京。劉鋹是唯一病死的降王。這與他入宋後委曲求全的保命策略有關。大致要保命,不外裝傻賣乖,實在無趣,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