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家國痛(3 / 3)

趙氏留到最後收拾的,是聽話的吳越王錢俶。錢俶在位30年,謹遵祖訓,先後向後漢、後周稱臣,並曾隨周世宗征討淮南。宋太祖建立北宋,他又對宋稱臣,貢奉不絕,貢數也比以前進貢給別國的多十倍,試圖以此獲得宋太祖的庇護,並牽製敵國南唐。公元974年冬,宋太祖決心發兵掃平江南,采取了各個擊破的策略。先利用吳越軍力擊破南唐,封錢俶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命令他整頓兵馬,協同攻滅南唐。南唐後主李煜驚恐萬狀,寫信給錢俶說:“南唐是吳越的屏障,今天如果南唐滅亡,明天難道還會有吳越嗎到了那時候,你也將成為大梁城中的一個平民了。”勸他不要協助北宋。錢俶不聽,為了表示對宋太祖的忠誠,將來信送呈宋太祖,然後,派兵隨從宋軍,在宋將監督下攻潤州、金陵。南唐被攻滅後,宋太祖於公元976年召他入朝,以重禮相待,然後放他回吳越。臨行時,宋太祖送給他一包文件,囑咐他在路上啟閱。後來他拆開一看,竟是北宋群臣力勸太祖扣留他收並吳越的許多奏折。他大驚失色,嚇出了一身冷汗,從此對北宋更加懼怕,貢奉更勤,貢物更巨。

然而,任他這樣小心事奉,終究還是沒能擺脫與李煜孟昶們同樣的命運。

公元978年,錢俶奉宋太宗之命入朝,被扣留。他眼見大勢所趨,於5月上表將所據兩浙13州之地獻給太宗。吳越國滅亡。事後,錢俶被降封為淮海國王,後改封為漢南國王,南陽國王、許王、鄧王。

公元988年8月24日,錢俶60大壽。當時,南唐李煜、南漢劉鋹都已經死去,隻剩下錢俶一個廢王。宋太宗派使者贈賜禮物,祝賀他的生日。錢俶設宴招待使者,一直到天晚才罷席。就在當天晚上,錢俶突得暴病而死於汴京。

這些“後主”,命運如出一轍,都沒能逃脫不明不白暴卒的命運。而且李煜與錢俶竟然都是死於生日同一天,這是可歎。真相如何,何須再孜孜分說,宋太祖趙匡胤有句話說得再明白不過:“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這話雖是對李煜說的,對孟昶、劉鋹、錢俶們,何嚐不是同樣的適用?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這些後主們都前赴後繼地死於非命了。

說到底,死亡,也不過一場長夢。好在在夢中,還可以忘卻身為臣虜的種種羞辱,再回到山圍水繞的故國。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虞美人》

和我一般年歲的人,恐怕大多數人讀到李煜詞,是從這裏開始的。是因為這首《虞美人》的歌。菁菁校園,青蔥歲月,嘴裏哼唱著這些句子時,又怎能體會得到其中的深痛巨恨。隻是為那些流水一般的詞句和詞句中的不加節製的憂傷擊中。

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遇見這些字字句句裏的春恨秋悲,恍惚看見那長身玉立的男子,容顏清俊,周遭落花紛飛,木葉零落,眼中的一泓秋水,泫然欲滴,竟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用掌心接住那一滴清淚,或者用指尖輕輕撫平他額間終日不去的憂鬱。

從此,愛上有著憂鬱眼神的男子。

王方俊在《唐宋詞賞析》中評價到:這首千古傳誦膾炙人口的名作《虞美人》,被前人譽為 “詞中之帝”。

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更是對其中一字一詞都分析得切入骨髓:此首感懷故國,悲憤已極。起句,追維往事,痛不欲生!滿腔恨血,噴薄而出,誠《天問》之遺也。“小樓”句承起句,縮筆吞咽;“故國”句承起句,放筆呼號。一“又”字慘甚。東風又入,可見春花秋月一時尚不得遽了。罪孽未滿,苦痛未盡,仍須偷息人間,曆盡磨折。下片承上,從故國月明想入,揭出物是人非之意。末以問答語,吐露心中萬斛愁恨,令人不堪卒讀。通首一氣盤旋,曲折動蕩,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前人的解讀多了,我且放筆沉默吧。不說詞,還是最後來說說這寫詞的男子。

此詞大致作於李煜歸宋後的第三年,即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年。

王銍《默記》說,正是這首詞為李煜招來了殺身之禍。因為詞中不加掩飾的故國之思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又有“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而終於觸到了宋太宗趙光義忍耐的底線。

那麼這首《虞美人》,可算是李煜的絕命詞了。

這年七夕,是李煜四十二歲生日。是夜,李煜在囚居之所,與舊宮人飲酒作樂,樂聲傳之於外,本來已經惹得趙光義很不高興了。再聽得派去打探的人回來報說,原來李煜與宮人所唱的,竟然是這首《虞美人》,還在遙想故國的雕欄玉砌,明月山川,這怎能再容得他。

初歸宋時,宋太祖趙匡胤雖不能完全釋懷後主過去對他的“不恭”,但他到底也還算是一位開明君主,頗有明主風範,並沒有過分的難為李煜。至多隻是偶爾小小取笑他一下,權當尋個開心,因為在他眼裏,李煜不過就是一個無用文人。

李煜歸降後,有一天在宴席上,趙匡胤問:“聽說你以前喜歡作詩,且選一聯你最得意的說來聽聽?”李煜沉吟良久,誦《詠扇》兩句:‘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懷。’我想,李煜應該早聽徐鉉說起過趙匡胤對自己“寒士”的評價,所以特意選了這句算是大氣的詩句,以免羞辱。然而趙匡胤卻笑問:“滿懷之風,卻有多少?”顯然仍是嘲笑:書生意氣,故作豪言,也不過爾爾!

趙匡胤有一天曾與朝臣議論不合,歎息道:“安得桑維翰者與之謀事乎!”左後說:“維翰愛錢。”太祖說:“措大家眼孔小,賜予十萬貫,則塞破屋矣。”你縱有滿懷之風,卻不過如同措大家的眼孔,又能有多少風可以摟入懷中。或者暗中歎息這江南皇帝,終究不過小富即安的井底之蛙罷了!

日後再宴請李煜,還不忘刺激一下他,對群臣說:“好一個翰林學士!”表麵似是稱讚李煜博學多才,其譏嘲之意卻明白不過:你至多不過就是個翰林學士的料,做帝王,豈是我對手,淪為階下囚自然活該。但是對李煜的文采卻也歎服,所以有時也感歎:“李煜若以作詩功夫治國事,豈為吾虜也!”

這趙光義卻沒有其兄的容人之量,恐怕老早就有殺他之心了。武夫出身的趙光義,凶悍狠辣,早多半看不慣這唧唧歪歪軟弱無能又多愁善感的文人了,以前礙於趙匡胤,還不好下手。自己做了皇帝,又覺得反正這樣的人活著也於己無礙,也懶得理會他。但是這樣的詞句,分明就是對亡國恨恨不止嘛。雖知道落到自己缸裏的魚也翻不了什麼大浪,但越想越不舒服,如同掉進眼睛裏的一粒沙子,終究磣著,心裏疙疙瘩瘩。於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送去了一壺牽機毒酒,就此終結了後主李煜的故國夢。

牽機毒,據說主要成分是中藥馬錢子,服後破壞中樞神經係統,全身抽搐,頭腳縮在一起,如此數次而死,狀極痛苦。

可憐李煜,這南唐風格溫其如玉的謙謙君子,卻死得這般難看。早知如此,還不如在城破之時一把火燒掉了自己,也算幹幹淨淨。

也或者,他早就不想活了。這樣屈辱的日子,活一天羞恨一天,活一天腸斷一天。

活著,生不如死。

隻是,千古艱難唯一死。要死,對於天性懦弱的李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一個不想活了的人,還有什麼能夠威脅到他呢。

這樣一來,於下筆之時,反倒毫無了顧忌。國破家亡之恨,故國山河之思,盡皆不加掩飾了。從前做一國之主時,要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因為肩上還擔著江南十萬百姓的生死安危。如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寄人籬下,還有什麼值得牽掛的呢。有一天醉後,遂揮筆寫下:“萬事到頭歸一死,醉鄉葬地有高原。”

這畢生忍辱的男子,性情中的激烈和驕傲,反倒在這身為階下囚的時候,反倒可以自由釋放出來了。借助文字,借助弦歌,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地寫盡這平生恨。

連心中所想,說出來時,也再不必有所顧忌。

《默記》載:徐鉉隨同李煜降宋之後,為左散騎常侍,遷給事中。某一日太宗找他來問:“曾見李煜否?”徐鉉趕緊說:“臣安敢私見之!”敢情這徐鉉被趙趙光義這一問,嚇出了一身冷汗:若舊日君臣私下相見,誰說得清楚有什麼勾當。於是趕緊剖白。趙光義就讓他去見李煜,想來也是想趁此試探一下徐鉉。徐鉉戰戰兢兢去往李煜居所。在門旁被守門老卒阻擋說:“皇上有旨不得讓李煜與外人接觸,怎能放你去見他呢!”可見這些年李煜被幽禁於此,終年少有人來。徐鉉說明自己正式奉旨來見,這老卒這才進去通報。李煜穿著紗帽道服出來相見。見了徐鉉,竟然拉著他的手大哭,然後卻又半天沉默不言,無言以對。繼而卻長歎一聲道:“悔不該當時錯殺了潘佑、李平。”徐鉉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道自己雖然在宋朝為官,終究是降臣,處處小心害怕被新主猜忌。舊主人這番話,卻分明有悔不當初抗爭到底之意。因那潘佑、李平均是主張與宋血戰到底的中堅分子。若這話傳到殘忍又多疑的趙光義耳中,說不定自身性命都難保。

回去後,趙光義詢問他李煜說了什麼。徐鉉也不敢隱瞞,雖知道這話對舊主不利,但即便自己不說,恐怕趙光義也早知道了。趙光義哪有那麼好心允許他君臣相見,本來也不過要借機試探,及讓他去了,又怎麼肯放心,一定早派了耳目暗中監視。自己若不說,恐怕連自己也要被懷疑是李煜同謀。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何況是君臣。

亂世裏,人人都得先學會自保。

恐怕就在那時,趙光義就已經起了殺機。

隻是,須找個殺人的名目才好。

其實,要處置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可以任意把玩於股掌之中的亡國之君,還需要費心羅織什麼罪名呢。所有的罪名,都不過三個字:莫須有。

趙光義趙匡胤弟兄的不同,不過在於,趙匡胤這隻狡猾的老貓,捉了耗子後,尚有興趣有耐心於這些耗子們玩玩遊戲,並不著急一口咬斷耗子的脖子。而趙光義顯然就沒有這樣的耐心,更沒有這樣的興趣。對這些個耗子,一口一個咬斷了脖子,然後安安心心去曬太陽。

本質上,本沒有什麼不同。

趙匡胤的一句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開寶七年(974年),趙匡胤遣使臣來說:“今歲國家有柴燎之禮,當入助祭。”以祭祀大典為藉口要李煜北上,李煜的反應是“唯唯不答”。因為他再聽話,也知道這一去的下場,還不是肉包子打狗,和弟弟從善一樣,再無生還之日。

這年秋,趙又派中書舍人李穆下詔:“朕以仲冬有事於圜丘,思與卿同閱犧牲。” 李煜這書呆子,仍然沒有聽話,以生病為托辭推諉。聽到李穆回報,趙匡胤已經決定要對南唐正是動手了。

宋師圍困金陵,李後主派遣能說會道的徐鉉入朝,說南唐並無二心,待大朝如同兒子對父親的恭敬有加,這次趙匡胤尚有好興致開開玩笑說,既是兒子和父親,怎麼能分成兩家呢。第二次再替李煜據理力爭,力證江南無罪時,一大堆說辭終於惹毛了修養一貫很好的趙匡胤,於是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囉嗦:“不須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可許他人鼾睡。”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還需要什麼理由呢。這個世界曆來如此,弱肉強食就是不二生存法則。

七夕,這傳奇的日子。他終於又回到了天上。

悲劇結束了。

什麼是悲劇?在網上看見摩西老師關於悲劇的剖析,擊節三歎,還有什麼,用這樣的關於“悲劇”的定義來注解李煜的一生更合適的呢。

他說,俄狄浦斯王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被預言將弑父娶母,即使他一生下來就被父親命人丟棄,可是命運的車輪卻無法逆轉,當一切的大錯鑄成之後,他隻好刺瞎雙眼,離開祖國,四處流浪。阿基琉斯不顧母親的警告,明知自己這天會死在戰場之上,但是為了戰士的榮譽和尊嚴,毅然披上鎧甲,走上戰場。於是,阿基琉斯之踝成了他生命的終點。赫克托耳明知不是阿基琉斯的對手,但是他不願開城投降,更不願逃遁躲避,而是在老父的淚眼和妻兒的哭泣中拿起盾牌和投槍,勇敢走向自己的死亡。而李煜明知自己已經是囚徒,但是卻無法放棄作為一個詞人的思索,仍然是那樣熱烈地永不停頓地向宇宙、向自己的靈魂探索,查問,他不願順理成章地服從命運,服從外界的安排,外部世界與自己內心世界的矛盾總是那樣無情地撕扯著他,最後,終於他和俄狄浦斯王、阿基琉斯、赫克托耳一樣,用自己的生命鑄成了一道悲劇的大幕。

在真正的悲劇中,往往沒有什麼邪惡力量的存在,人所要抗爭的,是希臘神話中那個經常被塑造為雙眼皆盲形象的命運女神。俄狄浦斯王如是,阿基琉斯和赫克托耳如是,李煜亦如是。一個從來無心於王位的書生,在命運的安排下,陰錯陽差,竟然登上了王位。其實再來責怪李煜如何不是個好皇帝都有些顯得多餘:他何曾能當一個皇帝,他何曾願意當一個皇帝呢?他隻是命運之神手中一個無法決定自己未來的棋子而已。從李煜登上寶座的那一刻起,他的悲劇命運就已經注定。假如他選擇的是另一條路:從此放棄自己的詞人天性,專心致誌當一個政客,難道這不又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悲劇了嗎?

李煜用自己悲劇的生命,為後人所有生命的悲劇做了注腳,為後來所有的悲涼做了代言人,而他自己的生命,也被這悲劇提純,升華,超越了時間與空間,永垂不朽。

這段話,和王國維先生,和葉嘉瑩先生對李煜悲劇的解讀不謀而合。

王國維先生曾說,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儼有釋迦、基督單荷人類罪惡之意。

而葉嘉瑩先生分析王國維的意思時說:如果從釋迦、基督的宗教的哲理來說,李後主就是個罪人,他一天到晚耽溺在酒色之中,笙歌享樂之中。他沒有解脫,他沒有政務,他沒有從他罪惡之中脫出,他怎麼能擔荷我們人類的罪惡?所以這句話王國維是個比喻,就是說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時候,耶穌說,我是為眾人的罪惡而死的,用我的鮮血洗盡了所有人的罪惡,釋迦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不度眾生我誓不成佛。我願意擔荷,我願意為眾生的痛苦,眾生的罪惡而擔荷。李後主不是一個宗教的教主,不是釋迦,也不是基督。王國維說的是什麼?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有我們的悲哀,都有我們的痛苦,都有死生離別,而李後主把我們所有的人類的悲哀都寫出來了。

是的,他寫下的,看似個人的國仇家恨,為什麼千年之下讀來仍然能令人痛徹心扉?就因為他其實寫下的是眾生的悲哀。他不屬於他自己,他是冥冥中的天使,上天降生他於七夕,收回他於七夕,在這四十二年之間,讓他代眾生曆經紅塵種種誘惑,繁華,富貴,恩寵,榮辱,代眾生曆經人世的緣起緣滅,代眾生於百轉回之中了悟種種前塵後世因果,並將眾生的穎悟智慧賦予他一人,借他的筆寫盡生命的種種感悟。世事紛紜,紅塵擾攘,都不過是雲煙過眼,是鏡花水月的幻象,無需執著,無需計較,無需牽念,無需耿耿於懷。大江東去,逝水滾滾,一切都成將為雲煙。

在這些詞句裏,他用字字句句的血淚,完成了靈魂的自我救贖。不如歸去,歸去。肉身消亡,靈魂飛升。自此,終於得償所願,萬頃波中得自由去也。

韋莊詩雲:“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興亡盡此中。有國有家皆是夢,為龍為虎亦成空”。

什麼是真,什麼是幻?

再也無需分辨計較了。就拿剛讀完的《恩寵與勇氣》的詩句作為向他最後的告別吧。放下整整一個冬天為他少年般的沉溺。蜀中此時,已是春暖花開。

你聽,這分明就是他在說:

不要在我的墳上哭泣,

我不在那裏,也未沉睡。

我是呼嘯的狂風,

我是雪上閃耀的鑽石。

我是麥田上的陽光,

我是溫和的秋雨。

你在晨曦的寂靜中醒來,

我已化成無語的鳥兒振翅疾飛。

我是溫柔的星群,在暗夜中閃爍著微光。

不要在我的墳上哭泣,

我不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