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再說話,我說什麼都會顯得很蠢。我想隻需等他幵口就行,他叫住我,肯定有話要說。
"我快死了。〃他說,"死之前,忽然想說說話。如果你沒來,我會坐在這裏,說給自己聽。"
"有耐心聽聽嗎?〃他問,我感覺他的頭轉向了我這邊,"就你一個,這兒也坐不下太多人。〃〃好。"我說。我等待著,然而身旁卻又沒了聲音。仿佛有太多的故事,—時間卻不知從何說起。遠處,梁應物和陳果一邊看著我,一邊交談。海風中我分辨出了喘息聲,越來越粗,像個破風箱。想起之前的咳嗽,也許槍傷對他的肺造成了些影響。〃我見到你,還是在七年前,尼泊爾的夏天。〃〃六月份。"纖。
六月三十日,D爵士非人聚會的最後一天。〃七年前的事,他的記憶還如此精確,令我意外。
“那個時候,幾乎所有參加聚會的人都已經走了?剩下的沒幾個。居然還有人被接進來,我遠遠地看了你一眼,心裏想著,這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無聲地笑笑。非人自有其世界,對他們來說,認為比普通人類高出一籌,甚至分出第一世界第二世界,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卻像知道我所想般,說:"對當時的我來說,你、路雲還有D爵士的大多數客人,都是另一個世界"
他低低地笑了聲,說:"flyhuman,啊。隻是飛,也有很多種。麻雀能飛,鷹也能飛,蒼蠅能飛,公雞也能撲騰幾下,從樓頂跳下的人,還會有一瞬間產生飛翔的幻覺。非人嘛,也是一樣,分三六九等。"
不知是他天生是個多話的人,還是覺得時日無多,滿肚的故事要傾吐,盡管說起話來氣息衰弱,但沒有半點兒想要言簡意賅的意思。那我就聽著唄。
"SP—次,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大型的非人聚會,也是最後一次。我想,你肯定沒有想過,在非人的圏子裏,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是怎樣的感受。SP—次遠遠地望見你一麵後,我陸陸續續,知道了些關於你的傳說。你身邊的那些非人朋友,路雲、夏侯嬰、六耳、水笙,在非人的圏子裏,都是大名鼎鼎的強力人物。對你來說,會不會認為,所有的非人都是那個樣子,神通廣大,幾乎無所不能呢?"
他說到這裏,仿佛正似笑非笑地斜著眼看我,我若有所感,側頭望去,卻隻見到灰灰暗暗中隱約的殘破門廊。嗬,我正在和一個隱形人談話呢。我這樣想著,朝那個方向微微一笑?又重新望向大海。
〃如果說非人的出現,是人類進化的結果,那麼這種進化也是沒有目標性的。隨機的突變,如果怡好突變成神通廣大的類型,那麼從生物學角度,就更容易獲得異性資源,留下自己的基因。但還有許多的突變者,隨機突變出一個毫無用處的能力,就比如我。〃
"你這還算是沒用的能力?"我不解地問。隱形如果沒用,那什麼有用?我想大多數的人,都曾經幻想過如果自己是個隱形人會怎樣吧。
"我很冷,如果你現在能看見我,就知道我有多狼狽。一件衣服都沒穿,哆哆嗦嗦坐在這裏,傷口還在流血。而且,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才做到把整個腦袋隱形嗎?小學的時候,我以為說謊鼻子會長長,有一次期末考試考得很差,回家吹牛說全班都考得差,心裏想著別看見我的長鼻子。然後我的鼻子就不見了,照鏡子的話,直接看見的是鼻腔內部。那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奇怪能力。S卩一次我把家裏人嚇慘了,然後我的生活就變得一團糟。"
他又停頓了很久。這時我注意到梁應物和陳果走得稍近了些。
〃直到我參加D爵士的非人聚會時,我還沒能做到讓自己整個頭隱形。那個時候,如果我發動自己的能力,就會把自己氣管大腦之類的東西展露出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裏仿佛有一種病毒,它在慢慢侵蝕著正常的細胞。我無法讓這個進程加速或減慢,我隻能在病毒感染完成後,讓那些具備了隱形能力的細胞隱形或解除隱形。我知道我和普通人不一樣,但這種不一樣能讓我獲得什麼呢,演恐怖片?即使是後來,我整個頭都能隱形了?我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個表演飛頭術的魔術師罷了。很多人覺得?像我這樣的非人,是非人的恥辱。〃
我啞然,沒想到同為非人,竟然也有這樣的等級之分。"我現在能做到全身隱形,是來日本之後,近幾天突然加速的變化,其實並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我真的覺得,那是個病毒。至少在我的大腦能做到隱形之後,我的記憶力明顯下降了。這是細胞層麵的巨大改變,如果可以選擇,我想當一個正常的人。"
"是……因為核福射嗎?"
"我也不知道,這不重要了。哈,我們偏題了,我現在,可沒有偏題的資本。〃
我心頭一跳,他的身體狀況,已經糟糕到這種程度了嗎?"我會說到這些事情,是為了告訴你,像我這樣的非人,是很尷尬的。對於普通人來說,我們是不可思議的,但對於非人來說,我們是失敗者,是被自然淘汰的人。〃
我聽在耳裏不說話,心裏並不認同。至少我的那些朋友,比如路雲或水笙,不會覺得全奉誠這樣的能力微弱的非人低人H我想到這裏,忽然又不確定起來,他們待我如朋友,但其實都是些孤傲不合群的人哪,心底裏甚至潛意識裏怎麼想,還真是說不準。
不過,全奉誠的這些心思,更多的是自我的認定,而不是別人加渚的貶低。當他發覺了自己的不同,加入到另一個圏子裏時,發現周圍的人,所具備的能力,並不是他那般的雞肋,而是真正可稱為神奇和強大。他會自然地生出弱小感,自覺地把自我和別人隔離起來。
全奉誠說了很多抱怨的話,說自己是如何被孤立,說自己就像個可笑的小醜。然後,他話鋒一$專,說起了在D爵士聚會上的一次豔遇。我忽然明白了,他會把日期記得那麼清楚,就是因為他在當時,認識了那個女孩兒。
〃我們是一樣的,她的能力,比我稍有用一些。她能用皮膚輔助呼吸,她的表皮細胞能吸收氧氣,並把這部分氧氣滲透入血液。但這個過程是緩慢並且有限的,舉個例子,她可以在水下呼吸,隻不過氧氣的攝入和消耗無法達到平衡,她隻能在水下待三十分鍾左右,這個時間大概比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多出兩倍。讓人驚歎,卻毫無用處,嗬,就和我一樣。〃
"我們同病相憐,她和我一樣感受到壓力。我們相爰了。"他停了會兒,又說:"這是個很長的故事,總之,我們一個在中國,一個在……日本,最終並沒能走到一起。我以為,我們在同一個世界,可以相互理解,相互扶持。但她最後卻還是選擇了一個普通人。"
他說到普通人的時候頓了一頓,我想,或許他還是有優越感的吧。優越感和自卑感同時存在!
"三年前,她和那個男人一起來拜訪我,坐在台下看我演出。那個男人驚歎地問我,我是怎麼做到的。我在他的麵前,把頭隱去了。是一點一點隱去的,看起來就像是一層層把皮剝掉。他驚惶地逃出屋去,她打了我一個耳光,追出去向他解釋那是魔術。〃
他嘿嘿地笑起來,那笑聲中卻並無歡愉,隻有苦澀。"他們回日本之後就結婚了。去年,我知道她懷孕了。我本來已經絕了念,想再也不見麵了。可是這次地震,我忍不住打電話去問她是否安好。但一直聯係不上。忽然之間,我原來在做著的所有事情都沒了意義,看出去的任何東西都開始退去了顏色。SI5種感覺,很難形容,原來已經沒有了,以為堵住了,消失了,幹涸了,但突然之間全都出來了。她又一次把我填滿,或者說,我一下子人空掉了。我知道自己必須來日本,我不想怎麼樣,我根本來不及想,我要的隻是看她一眼,隻是想要知道她好好的平安無事。"
我已經猜到一些,還是忍不住問:"她住在什麼地方,她不會就住在這裏吧,你找到她了嗎?"
"你猜對了,她就住在這裏。那天,我來找她的時候,你看見我了,不是嗎?"
"她……死了嗎?〃"這一片,海嘯來的時候,沒人逃出去。都被卷走了。〃我啞然。
之後很長的時間裏,都隻有海的聲音。"謝謝你能聽我的故事。我希望有人能知道這個故事,結果發現,還是有太多的事情沒辦法講出來。那是屬於我和她的故事,永遠是。丨,"你是希望我把這寫出來嗎?我是說,在我的小說裏,你知道我會把經曆過的寫下來。〃"不必了。你隻是在怡好的時候,出現在怡好的地方。我有傾訴的欲望,而你在。其實你是我的偶像呢,我知道你的事情越多,就越佩服你,你的人生,可比我的要精彩許多。"
我無聲地笑笑。"飛機上的時候,我就想和你打招呼啦。後一次是在這裏。但那都不是合適的時機。可是這一次,再不說話,SI3就沒有下次機會了。嗬嗬,也算是做了一次追星族。〃
〃我算是哪門子星啊。〃〃對我來說就是啊。在非人的世界裏,你可是很耀眼的。和你有關的故事,全都驚心動魄,甚至有些可以說驚天動地。所謂默默影響這個世界的人,指的就是你這樣的啊。你已經注定是傳奇了。"
我被他說到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這麼重要,追星族果然是不可理喻的。當然,被這麼沒皮沒臉一頓誇,小自得總是免不了的。
然後他又長時間的不說話了。我等了一會兒,問:"你還在嗎?"我看見梁應物他們走得更近了些,正在衝我打手勢。我知道他們在急些什麼,和全奉誠說了那麼多,卻還沒有接近最關鍵的部分。當然,是對我們而言的最關鍵。"你是什麼時候,變得全身都能隱形了呢?之前那麼多年隻能做到頭部,來日本才幾天,就這麼厲害了?〃我又問。其實我當然知道是為什麼,這必然就是何夕所說的,核輻射對於非人不穩定基因的強烈影響。問這個問題,是打個前站,根據他的回答,我總能找出話頭,來問他今天為什麼會來搶河童。
"是輻射。來之前我就知道會很危險。這些天,我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像被燒灼著,痛。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變化,不受我控製地變化著。我精力從未如此充沛,但我心裏是清楚的,這是透支。我細胞的異化以比此前快千百倍的速度進行著,代價是失眠、偶爾的失憶和神智模糊,前一小時充滿活力,而後也許會有一分鍾的全身無力。你試過神經痛嗎?腿上屁股上手上的神經一起痛,你想象過這種情況嗎?細胞變得可以隱形,進行了這樣變化的細胞,所組成的生物,還能和原來一樣,健康地生活下去嗎?早在我的大腦細胞變得可以隱形之後?我就預感自己可能不會活得太久?而現在,嗬,即使沒有受槍傷,我也隨時可能一覺睡去再也不會醒來。"
全奉誠在說這段話的時候,氣息又比剛才更微弱了三分。"你居然知道是核輻射的影響?其實這段時間,各國生物學家都來日本研究核輻射對生物變異的影響,附近有許多的生物都變異了,變異的程度是超出常規的,甚至可以說突破了原本的生物規律。就在前些天,我還親手抓住了個變異生物。是一隻從甲殼裏掙出來的烏龜,比原本大了許多倍。〃
我故意說到了無甲龜,因為我料想偷走無甲龜的那家夥,即便不是全奉誠,也可能和他有關係。他要是不接話,我就從無甲龜接到河童了。
全奉誠卻笑起來。"我一直很喜歡關於你的故事,有的是你自己寫的冒險小說,有的是別人口中的傳說。有時我會想,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會出現在你的故事中。如果有那一天,我會是個怎樣的角色呢?"我聽他岔開話題,卻有不太妙的預感。"一般來說,在你的故事裏,如果出現了我這樣的角色,在臨死之前,和你有這一番交流,吿訴你我的過往,那麼在這之後,必然會紿你一些關鍵性的線索,解決你心中的謎團。否則,我的出現,對你就毫無意義了。〃
"別這麼說。〃我蒼白無力地辯解著。〃但這個世界,真的是有意義的嗎?人活著,真的是有意義的嗎?我說這些,隻是因為我想說說話,但我說的,卻未必是你想聽的。你想聽的,我未必知道?知道也未必肯說。有時候,帶著秘密去死,是件有趣的事呢。給你增加些難度,人生嘛丨,
我越聽越感覺不對勁,必須打破他的這種狀態,這時打斷他說:"今天在醫院門口,不止你一個人,對嗎?你喊了一聲’圏套’,這是喊給你的同伴聽的,i±她停止原本的計劃。她是誰?〃
我的問話沒有得到可回應。然後我聽見了重物落水的聲音,伸手往旁邊一探,發現他已經不在那兒了。我連忙跳下青石,蹚著海水摸索著,同時向梁應物和陳果求助。
海潮一波又一波,我們終沒有找到隱形的全奉誠。潮水把我們衝得前俯後仰,再向前去的話,就有被卷入海裏的危險了。而全奉誠,應該早就被卷走了吧。
"你居然讓他這麼跑了,你就該撲上去抓住他。他受了傷,根本掙脫不了。"走上岸的時候,陳果忍不住抱怨。
"但並不是沒有收獲。"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