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來閣,有一種荒蕪的寂靜,透著隱約的蒼涼。天黑之後人人都在房間或角落裏躲避晚風的寒涼。薛靈芸早早地睡了。紅萱替她吹滅最後一隻蠟燭,退出來,將房門輕輕掩上。突然,隻覺得後背一涼,帶著迅猛速度的風呼啦竄過。
紅萱警覺地回頭,園子裏空空蕩蕩的,連鳥雀的痕跡也沒有。
繞過回廊。
但一路上總覺得忐忑,仿佛暗地裏有一雙眼睛正監視著她。她故意放慢步子。提著燈籠又多走了兩段路。到轉角處再慢慢地折回來。索性將燈籠也吹滅了。雲際烏黑,月光黯淡。四周靜得可怕。她依稀見到薛靈芸的房間有閃爍的黑影。
她一驚。
撞門進去。
酣睡中的女子竟然沒有被這樣大的聲響驚醒。她甚至喊了幾聲,薛昭儀,但床榻上依然沒有動靜。而在不遠處的黑影則撲過來了,像猙獰的蝙蝠,一襲黑衫,張開雙臂將她鉗住,低聲道:“薛昭儀吸了我的迷香,暫時不會醒來。”
這聲音,這聲音為何那樣熟悉?
紅萱隻感覺渾身的經脈都被箍住了,血液不暢通,呼吸鈍重。她想要推開那雙鉗著她的手臂,可氣力不夠。她抓住了對方的手腕,將手腕上一條類似於繩索的東西扯下來,就著僅有的一點月光,她看到繩索是用浣草編製的,串著藍色的碎石。
短歌?
你是短歌?
紅萱低低地喊出聲音來。
頓時,男子立刻停了所有的動作,鬆開了手,扯下自己的蒙麵巾,道:“是我。”他原本就沒有向紅萱隱瞞的意思,隻是擔心她情急之下驚動了其他人,如今他便坦然地站在她麵前,向她解釋,自己是收受了賈公公的賄賂,一來,查探這宮裏是否真有交易書,二來,如果有,便要想盡辦法盜取。
“賈公公?想必是皇後授意的吧。”紅萱恨恨說道。她盯著短歌,神態間轉而起了一股淒迷:“可是,你,真要為了一點賞金,就做出這等的事情?”原本還沒有痊愈的關係,在彼此間,似又要裂開了。短歌連忙辯解:“我是想,這件事情,若由我來完成,反倒能少了些枝節。”
“什麼意思?”
短歌歎息:“我自知愧對你和青棉,我亦不會再做出要你失望的事情了。我如果找到交易書,我不會給賈公公,我要直接呈到皇上麵前,就當是替代你和青棉,做完這件未完的事,也是替自己向青棉贖罪。”短歌越說越激動,清冽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紅萱身上:“難道皇後的罪證不是你一直就想得到的嗎?如果它真的在夜來閣,為什麼還要藏起來呢?”
紅萱搖頭:“我們根本不知道交易書為何無端端地出現在夜來閣,甚至不能確定它到底是真還是假。薛昭儀的意思,是暫且保留著,按兵不動,看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短歌揶揄一笑:“薛昭儀的意思——那你的意思呢?”
“我?”紅萱頓時語塞。她知道,短歌說的沒錯。那的確是薛靈芸的意思。在骨子裏,她雖然不反對薛靈芸以不變應萬變的計策,可她更加希望立刻就揭發了皇後,洗脫甄妃的罪名。她也曾後悔自己當時沒有考慮周全,情急之下草率地將交易書給了薛靈芸,但冷靜的時候再想,她似乎已經十分的信賴並依賴她的這位新主子了吧。她是她見過,除甄妃以外第二個真性情的女子。她沒有爭寵鬥狠之心,有的隻是無窮盡的單純和勇氣。她與甄妃,雖然是性格迥異的兩個人,但是她們卻都一樣,是紅塵之外的花,是不屬於殘酷宮廷的。
這時,短歌輕輕地執起紅萱的手,貼在心口,道:“你始終沒有答複我,你究竟是否原諒我。如果我能用這次的機會完成你的心願,向你懺悔,向青棉贖罪,我們之間,是不是可以重新再開始?”言辭懇切,聽得紅萱心頭一陣暖熱。
可以麼?
她問自己。或者應該說,需要麼——她不是早已在心中暗暗地原諒了短歌麼?隻是,她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他,自己的心,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是向著他的。她的眼中閃閃爍爍,迎著對方的誠懇熱切。她字字鏗鏘,道:“短歌,你已經不需要用這樣的冒險來向我證明什麼了。”
她說:“我已經不怪你了。”
七個字。就像給予短歌一次鮮活的再生。他高興得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他非常用力地握緊了紅萱的手,開開合合的嘴,突然變得笨重,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這時,床榻上昏睡的人兒發出一聲鈍重的歎息。估計是要醒了吧。
短歌依依不舍地鬆開紅萱的手,道:“我改日再來看你。”
“嗯。”
紅萱一直看著短歌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裏。但心仿佛仍然沉浸著剛才彼此相觸碰的溫暖。她下意識地將左手握拳貼在心口,然後才發覺自己還攥著那條草編的手繩。手繩是她以前親手編製送給短歌的。這麼多年了,保存依然完好。她不由得再次甜蜜地笑起來。
後來。
紅萱就一直記得,短歌說,我改日再來看你。她保管著他的手繩,用錦帕細細地包裹著,揣在懷裏,她想,改日,他再來的時候,就親手給他戴上吧。
可是。
後來。真正的後來。紅萱沒有再看到過短歌。或者說,她看到的,隻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短歌死了。
——而那份收藏嚴密的交易書,在夜來閣還是失了竊。就在失竊的當晚,有人在宮門附近發現短歌的屍體。眼角眉梢,意外驚恐之中,殘留著濃烈的恨與悔。
消息傳來的時候,紅萱感覺瞬間被掏空了,僵硬地站著,淚水在眼眶裏似無還有地漫溢,可是,遲遲地,遲遲地落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