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來詞以抒情為主,柳永的獨特創造在於以賦為詞,從而為詞的創作增添了新的手段。以賦為詞的長處,是寫宏大景觀。柳永之前,沒有這等做詞的。雖然柳詞中這樣的作品也不多,但僅憑他那一首《望海潮》就足以奠定柳詞在敘事方麵的不朽地位。徐培均先生說:
在這首《望海潮》中,詞人以大開大闔、直起直落的筆法,描寫杭州的繁榮景象,仿佛在讀者麵前展開一幅宏偉壯麗的曆史畫卷。因此李之儀在論及詞體發展時說他“鋪敘展衍,備足無餘,形容盛明,千載如同當日”。①
全詞如下: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首詞確實寫得氣魄很大。它的藝術特色,是既層層疊疊,又有序有秩,而且收放開合,各得其宜。
詞的前三句,總寫杭州全貌。告訴你杭州在何處——“東南形勝”,這地方為什麼重要——“三吳都會”,以及它的曆史——“錢塘自古繁華”。這寫法顯然是鳥瞰式的。
然後,筆鋒一踅,開始寫景寫人。寫景不需細寫,而是選其美景,一一道來。一寫“煙柳畫橋”,二寫“風簾翠幕”。這“煙柳畫橋”是街景,杭州的一個代表;“風簾翠幕”則是民居,又是杭州的一個代表。二者相契合,一總看去,正是“參差十萬人家”。古杭州城好大喲。這是寫的城內。
筆鋒再轉,寫到城外去了。“雲樹繞堤沙”,寫的是錢塘江堤;“怒濤卷霜雪”,寫的是錢塘江水;“天塹無涯”,寫的是錢江風貌。這幾句詞,幾把錢塘江說盡。然而,不能見物不見人啊,於是筆鋒又一轉,便寫“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這是寫市場呢!這市場如此繁華,正堪與錢塘江放對。而且一邊是“水”,一邊是“火”,水是澎湃錢塘江水,“火”是市場繁華象。
上半闋總寫杭州,下半闋則專寫西湖。實在杭州的美景雖多,無過於西湖者;杭州的人氣雖盛,亦無過於西湖者。寫西湖,又分四個層次。
第一層次,當頭就寫“重湖疊■清嘉”。這裏概寫,六個字總括西湖風貌,可說字字抓在點上,“清嘉”二字,尤其切中肯綮。
第二層次,細寫西湖景致。但西湖風景甚多,無法盡寫,那麼,寫什麼呢?就寫桂子與荷花。這兩種植物其實不在一個季節綻放,但中國傳統詩、畫的過人之處,是可以境因心生的。本詞的景致描寫不僅是景自心生,且更像電視鏡頭,一忽兒在夏,一忽兒轉秋。荷花固然水中仙子,桂花尤其香氣襲人;二花相映,幾近色、香、味、形四美皆全。難怪金主完顏亮,一聞此景,便要策馬江南。
第三層次,寫歌舞娛樂。此處不但有聲、有樂,而且有人、有態。樂是“羌管弄晴”、聲是“菱歌泛夜”,人是“釣叟蓮娃”,態是“嬉嬉”神態。這幾句,正是詞中之眼。佳麗杭州,若無西湖,就有些“硬”了;佳麗西湖,若無歡情美景又有些“呆”了。有了西湖,才使得杭州美景更鮮更亮;有了這歡情美景,才使這西湖“歡笑”起來。
第四層次,歸美於杭州郡守,又寫些祝福之言。祝福固然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卻是題中應有之義,否則便覺不夠完整。寫群守那兩句,確實也寫得警拔而又風流。“千騎高牙”,便很警拔,憑空為這詞境增添了幾分豪氣。“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就很風流,畢竟不是風煙萬裏,鐵騎廝殺。所以郡守固然威風八麵,猶須歸於歌舞升平,這正是杭州美景所需要的。
因為柳永的慢詞有這樣的效果,故而陳匪石先生要這樣評價他了:
且慢詞於宋,蔚為大國。自有三變,格調始成。①
蔡嵩雲的《柯亭詞論》肯定柳詞的變革功勞,也說:
宋初慢詞,猶接近自然時代,往往有佳句而乏佳章。自屯田出而詞法立,清真出而詞法密,詞風為之丕變。②
第二變——變風
變風即改變風格。柳永之前,詞的基本風格,隻是一個雅字。雖然雅與雅也有區別,例如溫庭筠的雅就不同韋莊的雅,馮延巳的雅也不同於李後主的雅,但風花雪月,大體不出雅的基調。到了柳永,變了。他獨張旗幟,變雅為俗,甚至可以說,自有詞作以來,到了他這裏,才真正做到了雅、俗同在,而且雅、俗共賞。
柳詞的俗也有多種表現,或者說從根本上就是俗的。以他和晏殊比,晏殊也好歌舞,但那是相府之歌,豪門之舞,那情那調,焉能不雅?柳詞則大不然。他的歌舞多在乎秦樓楚館之間,表達的多為市門肆閭之事,想要不俗,都不可能。
但柳詞的俗,最主要還是表現在語言方麵。即它的表達方式比較直白,不含蓄,傳統詞不便寫、不肯寫、不敢寫或不屑寫的內容與語言,到了柳永這裏,全寫。而且一寫就有了一瀉千裏的風格。所以他詞的成就雖大,變革雖多,也難怪人家不喜歡。清代大批評家劉熙載說他:
柳耆卿詞,昔人比之杜詩,為其實說,無表德也。①
又說:
耆卿詞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於敘事,有過前人。惟綺羅香澤之態,所在多有,故覺風期未上耳。②
“善於敘事,有過前人”,確是的評。
此處舉兩首柳永通俗詞為例證,以■讀者。先談那首《婆羅門令?昨宵裏》:
昨宵裏,恁和衣睡。今宵裏,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後、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
空床展轉重追想,雲雨夢,任欹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裏。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語言真的通俗,縱然不作解釋,也能明白;縱然文化基礎不厚,也能明白。
另一首是《法曲第二?青翼傳情》:
青翼傳情,香徑偷期,自覺當初草草。未省同衾枕,便輕許相將,平生歡笑。怎生向、人間好事到頭少。
漫悔懊。
細追思,恨從前容易,致得恩愛成煩惱。心下事千種,盡憑音耗。以此榮牽,等伊來、自家向道。洎相見,喜歡存問,又還忘了。
這詞一樣明白如畫,一樣意味猶深。
第三變——變意
所謂變意,主要指詞的書寫對象變了。傳統詞作,主要是寫男歡女愛,離情別調。這種情況,在韋莊、李煜的詞作中已經有了變化。尤其李煜,他做皇帝時,還是舊情一派,但當了俘虜,心境劇變,雖不必刻意要寫新詞新誌新意,寫出來的卻是新詞新誌新意。後來範仲淹寫白發將軍也是突破,李冠寫劉項相爭更是突破。然而就總體情況看,基本的內容,依然是女姓化的,基本格調,依然是男歡女愛、離愁別恨式的。直到有了柳永,這種格局才真正發生質性的改變,從而詞的表現方式與對象也跨上一個新的曆史性平台。
柳詞內容,具有如下三個特質。
第一個特質:由寫美人到寫文人,或說由寫女性為主,到男女平分天下。
柳永寫文人,不是曆數天下文人,更不是極寫世間英才,那就不是柳永,而是蘇東坡、辛棄疾了。柳永筆下的文人,說的直白點,就是他自己。奇異的是他這位文人,雖然類型有點尷尬,有點不入雅人眼,可那形象,倒也十分令人注目。
他實在對自己很欣賞,確實有點“我不落第誰落第”的執拗精神、他好不容易考中的功名,因為一首詞,皇帝不痛快了,於是大筆一持,他的功名沒了。這詞寄調《鶴衝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道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裏的浮名說的其實是功名。而古代的功名,那還了得!科舉考試,如同鯉魚跳龍門,跳過去的便成了龍,跳不過,還是一條魚,魚龍之別,就是天地之別。然而,到了柳永筆下,這令人垂涎欲滴的功名也不過是個浮名罷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那意思是說,豈容用這浮名換取那依紅偎翠的生活。
第二特質:由人物的類型表現到自我表現。
唐五代詞中,敢於、勇於、善於表現自我的,很是罕見。宋代詞自我表現漸漸成為一種時尚,一股潮流。範仲淹“白發將軍征夫淚”,也有自我表達的意思在內。但晏殊的詞依然是舊傳統舊規範,而且大多數詞人也如晏殊一樣,囿於傳統不能自拔。柳永則百無忌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空口無憑,有他的《傳花枝?平生自負》為證。
平生自負,風流才調。口兒裏、道知張陳趙。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解刷扮,能■嗽,表裏都峭。每遇著、飲席歌筵,人人盡道。可惜許老了。
閻羅大伯曾教來,道人生、但不須煩惱。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剩活取百十年,隻恁廝好。若限滿、鬼使來追,待倩個、掩通著到。
這一篇完全可以稱之為詞體自傳了,然而,不是的,它不過柳永的一段自我告白罷了。但是,寫得好。不但寫得非常有個性,而且非常有趣味。
“平生自負,風流才調”看似平常,意義卻大。短短八個字,就活靈活現地寫出了他一生品性與形象。他自負,不是一般自負,不是為某件事自負,而是“平生”自負。平生者,一而貫之之謂也,舍此不能有第二件事可堪比擬。自負什麼呢?風流才調,其意若曰:小生不才,就是風流,就是有才調。這樣的自我告白,從古至今,還真不多呢!宋代之前,更不多見,單以其罕見而論,或可稱之為宋詞第一,詞史第一。
下麵說講自己如何的“風流才調”了。當然還是要舉例說明。而且所舉例證,多有畫龍點睛之效,舉凡那個時代歌舞行中、勾欄院內所能有的看家本領,三變才子是樣樣皆能:
拆白道字,無所不通;新詞舊唱,無所不精;打理妝辦,無所不能。不唯如此,而且身體好,形象好——“表裏皆峭”。
這樣的人生告白,怎麼能不風流?這樣的風流姿態,又怎麼能不震撼呢!
第三個特質:由喻情寫作到直情寫作。
古來的詞人,寫對他人的情愛,是充分的,寫自己的情愛就不充分了。就算寫了,也是曲曲彎彎,掖掖藏藏,讓粗心人找不到回頭路。這一點,在溫庭筠、馮延巳、晏殊一派詞人中最為常見。但他們並非沒有真情,雖有真情,又不真切,或者說真而不切。其表達方式,一般采用喻情式手法。寫的是美人,說的是自己。有點像屈原大夫,喜歡作美人芳草之喻。
柳詞全然不是這樣,他一改舊風,追求的就是一個“真”。而且不是含蓄風格的真,不是高雅筆調的真,不是躲躲閃閃,有幾分羞色的真,更不是有點做作的真,他是真情真意真表現。大體說來,他的愛美之心是真情大表露,他的愛戀之心是真情大表露,他的愛花愛草之心也是真情大表露。用一個字概括,就是“直”。
柳永愛聲好色,這一點,他絕不以為恥,他愛“蟲蟲”,就極寫那愛;他愛心娘,愛佳娘,愛酥娘,就直言快語,寫對她們的情,對她們的意。那筆法,尤其傾才傾藝一覽無餘。
他好像情有不專,但並非別情而不傷,絕情而不痛。他有一首《離別難?花謝水流倏忽》,是一首悼亡詞。上片寫他心愛者的天生麗質及痛、疼、憂、亡,下片寫他對這心上人死後的追思。那筆能,那情感,那風格都可謂字字深心,字字深情。論格調,竟有些李白追思日本晁卿的風采,又有些王建“望夫石”的意蘊。其詞曰:
花謝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陰。有天然,蕙質蘭心,美韻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紅衰,纏綿香體,都不勝任。算神仙。五色靈丹無驗,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沉沉。閉香閨、永棄鴛衾。想嬌魂媚魄非遠,縱洪都方士也難尋。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遺音。望斷處,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雲深。①
另有一首《秋蕊香引?留不得》,也是一首悼亡詞。隻是寫得更直白,更真切,且有些狠狠的辣意,也更有柳詞柳風的深重色彩。別的且不談,隻說開口就道“留不得”,已有響雲裂帛之聲;結尾又寫“向仙島,歸冥路,兩無消息”,更覺憂思深重,憂思難忘,希望猶存,期心永在。其詞曰:
留不得。光陰催促,奈芳蘭歇,好花謝,惟頃刻。彩雲易散琉璃脆,驗前事端的。
風月夜,幾處前蹤舊跡。忍思憶。這回望斷,永作天涯隔。向仙島,歸冥路,兩無消息。②
或有人說,柳永的詞因為寫得通俗,寫得直白,藝術水準可能低些。其實直白顯露也是一種風格,而風格隻可分俗雅,難以論高低。更何況,柳永並非隻會寫直白通俗的詞作,他的一些雅詞雅作,連蘇東坡都認可。可見,即使用蘇式尺度衡量,柳永也是一位大詞人。依本人拙見,那些能俗的詞人,往往能雅,倒是那些唯雅的詞人,就不能俗。他們說慣了字話,想改變,也難。柳詞專家薛瑞生先生評價柳詞時說:
北宋詞壇是“極其變”的時代,其中有兩個矚目的人物,一個是柳永以賦為詞,另一個是蘇軾以詩為詞,他們都勝利了。……觀柳詞,或橫向,或縱向,或逆向,層層鋪展,又每於開端、換頭、結尾處一筆勾勒,使全詞一氣貫穿,渾然一體。這正是柳詞的看家本領,在兩宋詞壇是獨為翹楚的。③
這評價,深得我心。
3.柳詞的影響
文學作品產生影響及其影響大小,也有不同的構因與類型。構因包括人格原因,時尚原因,作品價值原因以及其他外部原因等。類型則是這些因素因為不同文學人物的先天條件與後天選擇而形成的名種結構方式。
以晏殊、柳永為例,晏殊的影響,既有詞作的因素,又有他地位與為人的因素。因為他是宰相級高官,又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長者,還是一位熱心的伯樂,所以他詞的影響是多方麵的。
柳永屬於另一種類型,他與晏殊的影響差異全然是結構性的。他的影響,主要是他詞的影響。至於他的人格,不能說沒有魅力,但那組成結構卻是正、負參半,或許應該說,柳詞的影響是在爭議發生的,又是在爭議中發展的。這種爭議,爭了1000多年,直到當今之世還沒有完全止息。
論到柳詞對後世的影響,可以分為五個層麵。
其一,他的詞是彼時彼世傳播最廣的詞。
所謂“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①這樣的傳播能力當真羨慕煞人,能有這樣的影響,也是對他詞作的最充分的肯定。
其二,他的詞影響了後來的幾位重要詞人。
實在一個作品,影響圈外人易,影響圈裏人難,而影響大師級人物則絕對困難。從有文學記載的情況,柳詞至少影響了蘇軾,影響了秦觀,影響了周邦彥,而這幾位都是中國詞史上名頭極為響亮的人物,影響了他們差不多就等於影響了整個詞的世界。
對蘇軾的影響,未必全是正麵感覺。因為秦觀的一些詞,蘇東坡不喜歡,就批評他說:“不意別後,卻學柳士作詞”。②他批評秦觀,秦觀還不承認,於是他舉例證明,秦觀不說話了。但這也說明,蘇東坡對柳詞是熟悉的,否則他如何知道秦觀的詞像柳永呢。不僅如此,對柳永的另一類詞作,東坡居士還很讚許。據《宋六十名家詞?樂章集跋》記載,蘇東坡很欣賞柳詞中的“霜風淒景,關河冷落,殘照當樓”,“謂唐人高處不過如此”。這樣的評價出自東坡,可見柳詞——至少一部分柳詞在他心中占有怎樣的地位。
文學發展到柳永成一分水嶺,因為他是宋代慢詞的奠基者和重要創作者。在這個意義上說,凡寫慢詞有成就的後來詞人,都或多或少與柳永相關。
其三,柳詞影響了元曲的創作。
宋詞中傳世作品不少,但能直接影響元曲創作的,也許不多。這一點,柳永是做到了的。例如他的《傳花樓?平生自負》,顯然影響了關漢卿的《不伏老?我是一個銅豌豆》。能影響金元曲詞,又能影響關漢卿的創作,這是雙倍的光榮。
其四,影響了後代詞學批評史。
柳永與柳詞對詞評家產生的影響很大,也很獨特。這裏因為,第一,他是個大詞人;第二他是個傳播力極強的大詞人;第三,他是個備受爭議的大詞人。因此故,人們不但爭議柳詞,而且爭議“爭議”,那分歧益發多了。這些批評者中,既有以創作為主的詞人,也有以批評為主的論者;既有如蘇東坡一樣的大才子,也有如李清照一樣的大才女。這裏且引三段有代表性的批評意見。
況周頤如是說:
柳屯田《樂章集》,為詞家正體之一,又為金元以還樂語所自出。①
鄭文焯如是說:
周柳詞高健處惟在寫景,而景中人自有無限淒異之致,令人歌笑出地。正如黃祖歎禰生,悉如吾胸中所欲言,誠非深於比興,不能到此境也。②
陳匪石如是說:
柳永高渾處、清勁處、沉雄處、體會入微處,皆非他人屐齒所到。且慢詞於宋,蔚為大國。自有三變,格調始成。③
自宋以降,有人將柳永比作杜甫,有人將柳永比作白居易,雖然也有不少負麵意見,但能有此二“比”,也足以告慰柳永的在天之靈了。
唐代詩人中,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成就最大,他們四位,或與道家相近,或以儒生自命,或以佛學為念,或以詩魔自許,柳永卻別有所成,儒、道、佛文化在他身上都有痕跡,但都不突出。他的品性更接近於民,且不是一般的民,而是宋代市井之民。他的這種品性與風格,不僅使他的詞作具有異彩新聲之感,而且具有特立獨行之意。
第五節 張先與歐陽修
張先與歐陽修無論在詞風、詞體、詞藝等方麵都具有各自的特色,相同的是,他們二位都是過渡階段的傑出人物。
1.張先
張先的詞有水平,但不走極端;有發展,也不走極端。他的風格,明顯有別於唐五代傳統,與晏殊也不一樣;但又不像柳永那樣,引起諸多爭論。他的詞體也是多樣化的,既擅長小令也創作慢詞。這一點也與晏殊一派詞家有別。如果以花作比喻,則他的詞不是梅花——實在它沒有梅花那樣的品行獨異,傲雪淩霜;不是牡丹——它沒有牡丹那樣的天香國色,雍容華貴;不是蘭花——它並非不近君子,但不以君子之風見長於詞林;它可能更似二月杏花三月桃花,雖然隻是大眾化品類,卻一樣令人喜歡。他本人似乎沒有特別突出的個性,但沒有個性也是一種個性,不過不那麼見棱見角罷了。在他內心深處,或許要把自己看作漫天飛舞的楊花,雖不與任何花朵爭春爭豔爭奇爭寵,但也有自己獨特的品格在的。
他在詞史上與柳永齊名,然而,並不與柳永特別相得。他一生朋友固多,也不包括柳永在內。二人之所以齊名,不在其人而在其詞,他們都是最早的慢詞高手。但他的詞不像柳詞那樣直白顯露,也不喜歡柳詞的不管大紅大綠,隻要情到一概不拒。他隻要寫得巧,並不求寫得透;痛快淋漓,麻情辣誌,非張詞所能,也是他不欣賞的。
他與晏殊的關係最為親密,雖然他隻比晏殊小一歲,卻是晏殊的門生。二人的關係,似乎在亦師亦友之間,唯那種親密是很少見的。然而,人是人,詞是詞。他的詞既不像大晏詞那樣珠華玉潤,也絕對寫不出“無可奈何花落去”這樣富於生活哲理的詞句來,他的高明處,是清俊、明潔,看了叫人舒服。而且,雖不強調含蓄,卻又耐人尋味。
他的詞自然也不同於範仲淹。範仲淹的詞天生有一種英雄感喟、烈士情懷蘊含其中。張先不是英雄,雖然一輩子調官,走了大半個中國,但他沒有那許多感慨,也沒有擔當那樣的道德責任。他不寫英雄,但也少寫怨婦,實在他本人也沒有那麼許多幽怨。他寫得更多的是本人的生存狀態,然而是美麗的,美麗隻在尋常間,才是他的長項。
他的詞風有些秦觀的味道,細看卻不像。秦觀的詞書卷氣重,又一往情深,他活得沒有秦觀那麼“貞”,也沒有秦觀那麼累。他是庸常的,平和的,有些歡快又有些思考的,然而都是點到為止。看到美的情致景色,便把它寫下來;過去了,也就放下了。他作詞,使用“弄”字多,使用“影”字更多,可見他下在詞句上的功夫還要大些。至於那內容,似乎並不特別關心,既不是柔腸寸斷,也不是驚心動魄。但他也是一位抒情高手,他的長處,是能找到最佳的抒情方式與最慰貼的抒情語句。
古人對張先詞評論很多,唯陳廷焯的兩段話說得最為懇切,也最合我心。
一段話這樣說:
張子野詞,才不大而情有餘,別於秦、柳、歐、晏實諸家,獨開妙境,詞中不可無此一家。①
另一段話這樣說:
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也。前此則為晏、歐,為溫、韋,體段雖具,聲色未開;後此則為秦、柳,為蘇、辛,為美成、白石,發揚蹈厲,氣局一新,而古意漸失。子野適得其中,有含蓄處,亦有發越處。但含蓄不似溫、韋,發越亦不似豪蘇膩柳,規模雖隘,氣格卻近古。①
張先(990-1078),字子野,烏程人,今屬浙江省湖州市,是位非常高壽的詞家,以我國傳統紀年習慣,他享年89歲。
張先出身貧寒,進入仕途也比較晚。宋仁宗天聖八年,他得中進士時,已經41歲了。但進入仕途後,卻又安安穩穩,既不曾大升,也不曾大降,到了75歲,退休了,身體依然很好,眼睛也不花,還可以看蠅頭小楷。他做官並不戀官,入仕不久,就產生過退隱山林的念頭。後來,調他去四川渝州任屯田員外郎,這在柳永正是渴望不得的,但他卻很躊躕,一想到巴山蜀水的路途艱難,就有點發怵,不打算赴任了。但真的到了渝州,依然安心做事,而且高高興興,做官作詞,還結交了新的朋友。他這一生,可謂貧賤不能改其樂,富貴亦不能移其性,這樣的人格與性情在官場中確實不多見。
張先最大的特點,還是朋友多。他善於交友,有能力交友,對朋友古道熱腸,一片真心,朋友之間能彼此得到友誼和樂趣。他早年與晏殊相知,晚年與蘇軾相知,中間與歐陽修相知,一人得此三友,真的很幸福!但他遠不止此,先後與他往來的,有程師孟、唐詢、宋祁、孫賁、馬仲甫、蔡襄等。他退休之後,閑暇時間多了,人緣又好,住在杭州,更與杭州、湖州的一幹朋友來來往往,相得甚歡。他們中間有祖無擇、鄭獬、陳襄、楊繪、趙抃、孫覺、李常等人,皆為一時才俊。他的這些朋友很樂意幫助他,親近他。他既以詞會友,與朋友別,往往贈詞一首,其中一些詞作流傳下來,成為他們友誼的見證。
張先這個朋友,可稱韻友、達友、逸友。所謂韻友,是說他與朋友既能和諧相處,又有文學品位;所謂達友,是說他心度豁達,不僅有同輩交,尤其有忘年交。晏殊小他1歲,卻是他老師,他處得好,歐陽修小他17歲,他們之間也處得好,蘇東坡小他46歲,是他晚輩,相互間又處得好。所謂逸友,是說他性情隨和,帶給朋友的多是愉快,沒有負擔。人生在世,能有這樣的朋友,也是很幸運的。
凡此種種,都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張先的藝術創作,影響了他的詩,他的文,他的詞。據說他的文章很好,但沒有流傳下來,大約應酬之作多,有價值有影響的少,雖然散佚,不必傷情。他的詩作不少,流傳至今的也不多。但一些詩確實寫得不壞,蘇東坡說他“子野詩筆老健,歌詞乃其餘波耳”。①但看他留下的詩,似乎與詞意相通。如果說蘇東坡是以詩入詞,其詞大有詩意,張先的詩反而更像以詞入詩,從而詩中亦有詞味,這裏錄他一首《吳江》:
春後銀魚霜下鱸,
遠人曾到合思吳。
欲圖江色不上筆,
靜覓鳥聲深在蘆。
落日未昏聞市散,
青天都淨見山孤。
橋南水漲虹垂影,
清夜澄光合太湖。
細細品味,頗似字句齊整之詞。
總而言之,張先一生成就,主要是他的詞,至少他的詞比詩好,詩比文好,所以後人言及張子野,第一個印象即這是一位詞家。
張先詞視野不很開闊,內容也不複雜,而且他特別喜歡用“影”字。有一則掌故說,因為他寫“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故詞界朋友稱他為“張三中”,但他自己認為“三中”不能代表他詞的水平,他更喜歡自己的“雲破月來花弄影”、“簾壓卷花影”、“墮飛絮如影”,說這才是他平生得意之作,於是人們又稱他為“張三影”。也有人再加一“影”。稱他為“張四影”的。他與宋祁交厚,宋祁是“紅杏尚書”,他便是“弄影郎中”。
張先詞中,寫到“影”字的地方確實極多,據我的粗略統計,前後約有25處。這裏麵有寫人影的——“願教清影長相見”;有寫棹影的——“棹影輕於水底雲”;有寫花影的——“日長風靜,花影閑相照”;有寫發影的——“高鬟照影翠煙搖,白紵一聲雲杪”;有寫月影的——“猶有花上月,清影徘徊”;有寫燈影的——“隔簾燈影閉門時,此情風月知”;有寫水影的——“水影橫池館,對靜夜無人,月高天遠”;有寫妝影的——“照影紅妝,步輕垂楊岸”;有寫旗影的——“檣竿漸向望中疏,旗影轉”;有寫楊花影的——“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有寫鏡中影的——“弄妝俱學閑心性,固向鸞台同照影”;有寫水中影的——“橫塘水靜,花窺影,孤城轉”;有寫朦朧影的——“惜霜蟾照夜雲天,朦朧影、畫勾欄”;有寫檣烏影的——“千騎擁,萬人隨。風烏弄影畫船移。”但他本人最滿意的還是那三影“雲破月來花弄影”,“簾壓卷花影”,“墮飛絮無影”。
張先以“影”名,這裏錄他兩首“影”作。其一《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瞑。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詞前有小序:“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看來是有些小病,然而,很輕的。所以既不赴府會應酬,卻又詞興未減,於是便有了這首《天仙子》。
詞意不深,但很美。前半闋,慵慵懶懶,像個病人,又是閑人,閑中有病,病中生閑,於是湧起那麼些憂傷的詞意。其情其狀,無以名之,名之為“富貴閑人”。
下半闋寫得更好,尤其換頭的“沙上並禽池上瞑,雲破月來花弄彩”。這等景色,非閑人寫不出,非妙人寫不出,非雅人寫不出。對那詞意也不必深究,深究就沒有味道了。好像人在春光中遊藝,妙處隻在自然,雖然自然,卻又與尋常光景不同。
另一首是《青門引》: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秋千影。
以全詞論,這一首還要好過前一首。
破題第一句“乍寒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就寫得細致入微,字字含情。如此細膩的感受,有如一位知識女性的心靈。難怪後來李清照作詞,也寫出類似的心靈感觸——“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更何況,庭院的寂寞更強化了這天氣的效果——“庭軒寂寞近清明”。不僅如此,主人公還酒醉了,而且這“殘花中酒”,也不是第一次了。去年的這般時候,也曾有過同樣的境況與病象,今年此“病”重來,內心倍覺淒然。
怎麼辦呢?睡吧!可是剛剛入睡,或者剛剛有夢,便被“樓頭畫角”聲驚醒起來。偏他會寫。他不說畫角驚人夢,那就沒有詩意了,反要說:“樓頭畫角風吹醒”。難怪裏手評詞,要說他“角聲而曰風吹醒,醒字極尖刻”。不是風聲尖刻,而是角聲尖刻,不是風聲、角聲尖刻,而是他內心感受尖刻。舉首看看院中,猶然一片清寂。回頭再欲睡時,卻望見月光之下,秋千倩影悠悠飛來。啊呀!這可怎麼得了哇——“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秋千影”。然而,那秋千影後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或聯想,詞人也未多言。詞至此處,戛然而至。真真詞語有盡,餘韻無窮。
張先詞中,佳作頗多,如他的《一叢花令?傷高懷遠幾時窮》,《千秋歲?數聲■■》、《木蘭花?龍頭舴艋吳兒競》,都音韻悠遠,耐人尋味。
張先詞,有三個貢獻於詞史。
一是他使用俗語寫情思。這寫法與晏、歐一派有很大區別。他的詞不追求委婉,也不追求華美,用的是白話,寫的是精神。結果是那詞意更其明白感人,也更其易於傳播。
二是他采用小令的筆法寫慢詞,從而形成個人的特色;雖然篇幅長了,容量大了,並不直通白露,依舊意境空明。劉熙載說他的詞:“創疾勁之體”,說的就是他的詞絕不拖遝,不但筆下功夫深厚,而且字字都有內容。
三是他開始了認真的慢詞寫作。張詞現存184首,其中慢詞19首,數量雖不很多,已經有了相當的比例,這一點,也是他和柳永齊名的一個重要原因。
張先詞因為句佳韻美,後人評點詮釋者甚多。在我有限的閱讀範圍內,我以為剖析他詞藝貢獻最為中肯的是繆鉞先生,解說他詞作最為詩情畫意的則是劉逸生先生。
2.歐陽修生平與詞壇地位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又自稱六一居士,永豐人,祖籍廬陵,今屬江西省。24歲中進士,一生仕途比較順利。雖然兩次遭貶黜,但情況都不算太嚴重,總觀一生,還算順利。
歐陽修幼年生活似範仲淹,但比範氏為幸,因為他有一個做官的叔叔可以依靠。他叔叔不但在經濟上幫助他,在學業上對他要求亦十分嚴格,從而使他青少年時期,學業基礎紮實,生活上也沒甚憂慮。
他的仕途經曆有類於晏殊,但也有區別。晏殊是太平宰相,他雖然也做過高官,但沒有晏殊那麼仕途平靜。晚年在蔡州寫《六一居士傳》,自稱家藏圖書一也,金石一也,琴一也,棋一也,酒一也,再加上他這個老翁,合為六一居士,希望“上天”哀憐,在有生之年能夠回歸故裏。這《六一居士傳》,文不長,意卻重;意雖重,又不失幽默,既寫他的生活品貌,也表現了他的思鄉之情。但平心而論,他一生雖有些不順,但並不寒苦,也沒有碰到特別的挫折,六一居士雲雲,是有些自嘲與調侃的意思在內的。
他性情平和,但信念堅實,屬於外柔內剛,貌閑實執的一類人物。他做官敢於言事,對範仲淹慶仁新政傾力支持。直到晚年,成了六一居士了,依然敢言能言,敢作敢當。雖然他給後世文學愛好者的印象,是一位有文化有教養又有情趣的醉翁,實際上,他做官是認真的,做事是認真的,做人也是認真的。
歐陽修以儒學繼承人自命。他一生不習黃老,反對佛學,所作所為頗有些韓愈的影像。但他實在不同於韓愈,韓愈是個強人,論仕途,未必有他順和,但一生好為人師,慣以儒家正統所在自命。他不是這樣。更可歎的是,他雖然以儒學自命,他那個時代,卻有比他更“儒學”的人。那就是宋代理學。他的理學是有分寸的,雖然專心習儒,但不僵化,也不鑽牛角尖。公元1063年,宋仁宗去世,仁宗沒有子嗣,由他堂兄的兒子趙曙繼位。但問題來了:英宗做了皇帝應該如何稱呼他親生父親,如稱仁宗為皇考,那麼他父親就成了皇伯,反之,仁宗皇帝則成了皇叔。因此發生“濮議”之爭。以儒學道德論,雖然他有親生父親,但因為他繼承的是仁宗的皇位,所以隻能稱仁宗為皇考。而英宗本人對此顯然是不滿意的。歐陽修與韓琦等認為英宗可以稱他親生父親為皇考,這下捅了馬蜂窩。於是這個也反時,那個也反對,有人就痛哭號啕,有人則要求將歐、韓二人斬首,還有人留下遺囑,懇求英宗一定要稱自己的父親為伯父。這件事鬧到這步田地,是歐陽修沒有料到的。因為他雖然以儒學道統自命,但在宋代那一般醇儒眼中,他還不夠一個儒的資格哩。
他本人也是一位伯樂。出於他門下的人才,差不多可以和晏殊一論高低。單以文學人才而論,甚至連晏殊也比不過他。至少他門下出了一位大名鼎鼎、文才蓋世的蘇東坡,就足以使他的伯樂之名流芳千古。1057年,他主持禮部貢舉考試,極力反對險怪奇澀的所謂“太和體”,把專會做這類文章的考生“拿”下不少,結果釀成事端,以致他外出時,這些人便攔住他的馬頭,向他要說法。其場麵之激烈,連巡邏的人都製止不住。但客觀評價,歐陽修所主張的方法與標準無疑是對的,是可以經受住時光檢驗的。因為正是這一榜,錄中了蘇軾、蘇轍、曾鞏、程顥、張載等一批劃時代人物。
他門生雖多,但不像韓愈那樣好為人師,他的特點是具有自知之明。他發現蘇東坡的才能時,自己的學問地位正如日中天。“當年一個作家說,當時學者不知刑罰之可畏,不知晉升之可喜,生不足歡,死不足懼,但怕歐陽修的意見”。①但歐公本人,卻極自知。他談到蘇東坡時曾說:“讀蘇東坡來信,不知為何,我竟喜極汗下。老夫當退讓此人,使之出人頭地”。②後來,還對自己的兒子講:“記著我的話,三十年後,無人再談論老夫。”③
他顯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但他絕不嚴厲板正,更不狂躁烈性。他一生喜歡自然,喜歡飲酒,那風格頗有些隱士類的,田園式的。他的個性類型或在李白、王維之間。有李白的天然沒有李白的浪漫,有王維的田園山水之情,沒有王維的放懷安樂之感。可惜他那個時代,正是君子、小人之名相亂相攻時期,他本人也曾兩次被誣告,罪名都是極為傷人的。一次是說他與他甥女有染,一次是說他與兒媳不潔,雖然這些罪名都被清洗,誣告者也受到責罰,但那陰影無疑影響了他的處世心境。
歐陽修首先還是一位大文學家。或者可以這樣說,若無蘇東坡,他便是整個宋代最偉大的文學人物,但又可以這樣說,縱然有了蘇東坡,也無法稍減他在文學史上的熠熠光輝。
歐陽修不僅是一位文學大才,而且是一位文學全才。他是一位一身而兼四好的文好巨匠,即:文章好,詩作好,詞作好,文學理念好。
他還是宋代古文運動的領導者,那地位與韓愈有諸多相似之處。即他不僅是古文運動的倡導者、領導者,而且身體力行,成績卓然。他的《醉翁亭記》、《梅聖俞詩集序》、《秋聲賦》等文章為曆代所傳頌,他有13篇文章入選《古文觀止》,成為中國傳統學子人人皆讀的經典性文學。
他的詩作亦很有成就,他反對西崑體,不僅有其言,尤其有其行。他的詩不擺架勢,不迷信技藝,仿佛信口道來,卻能發人所想。雖然對他的“以文為詩”的創作方式時有不同意見,但他的詩作盡可以稱為宋詩之大家。如他的《晚泊嶽陽》、《鳴鳥》、《戲答元珍》,均能做到情景交融,清新如畫。
比較他的詩、詞、文,他首先是一位大散文家,但這裏著重介紹他的詞作、詞藝和他在中國詞史上的不凡地位。
過去不少文學史家分析北宋詞時,喜歡先講晏、歐,後講蘇、秦,中間講柳、張,認為柳永是個轉折點。晏、歐在先,柳、張在後,這在時序上是不對的。實際上,柳永、張先、晏殊、範仲淹,出生時間相仿。晏殊生於公元991年,張先生於公元990年,範仲淹生於公元989年,柳永生於公元987年,四個人中,反倒是柳永年最長。他年齡最長,做詞也很早,傳播又極廣,說他的詞對宋詞影響很大,正確,說它是晏、歐詞風的轉折點,就錯了。他和晏殊的關係,不是誰轉折誰的關係,而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相對於他們幾位而言,歐陽修才是一個真正的“轉彎”。他生於公元1007年,比晏殊小17歲,比柳永則小了20歲。
這樣看來說柳永是轉折點就不太正確,認為歐陽修為轉折點,或許還比較正確。但這要看從什麼意義上立論才行。
對這個轉折點,有必要從兩個層麵進行解釋。
一個層麵,歐陽修是以詩、文為代表的北宋文學發展的轉折。在他之前,詩是西昆體,文是浮豔風,他在石介、王禹偁的基礎上,力振雄風,改變局麵,成為唐宋八大家中宋代散文的領軍人物。從這個層麵上看,北宋文學如果分期,就該以歐陽修為界。因為從他開始,宋古文運動才得以形成高潮,並開始成就一代之宏業。不僅如此,宋代古文運動既沒有將歐陽修與蘇、王、曾等分開的理由,歐陽修就不僅是北宋文學發展的一個轉折,而且有更充分的理由劃入三蘇、王、曾一脈才對。
另一個層麵,單從詞的發展角度看,既然晏、範、柳、張都是歐陽的前輩,而蘇、王、秦、黃又都是歐的晚輩,那麼,歐詞也完全有資格成為宋詞發展的一個轉折。在他之前,是柳、晏兩派的分爭與燦爛,在他之後,是蘇、秦、黃、周的高潮迭起與激流勇進。
但為什麼多數文學史家並不這麼認定,而要一而再,再而之地將晏、歐擺在一起,又把張、柳放在一處,說到底,還是一個詞風問題。歐陽修的詞風與大晏詞最為相近,他們這一派與唐五代的傳承也最為順恰。所以人們一提到北宋詞,首先就想到晏殊,一提到晏殊,又馬上聯想到歐陽修。
綜上所述,歐陽修的重要性應該突顯出來了。一方麵,作為文學家,他是北宋文學的重鎮,尤其是宋代散文六大家的精神領袖;另一方麵,他又是晏、柳、蘇、秦之間的承上啟下者。從晏殊到蘇東坡,大約相差(以他們各自的出生年計)50年時間。這50年中間,最重要的詞人就是歐陽修;再一方麵,從詞風、詞派的角度看,他又是繼承大晏詞傳統,發展大晏詞傳統,並把這傳統傳承下去的關鍵性人物。他上承晏殊下啟秦觀。如果說婉約一路是唐宋詞史的主脈的話,那麼,他就是這主脈中的強點之一。用一張線路圖表示這一段傳承史,應該是這樣的。
①溫、韋——②馮、李——③晏殊——④歐陽修——⑤秦觀——⑥周邦彥——⑦李清照——⑧薑夔——⑨吳、史、王、周、張。
隻消看一看這傳承圖中的人物,就可以知道歐陽修的地位是何等重要了。
3.歐詞的藝術成就
在分析歐詞前,需要說明的是,他的詞流傳下來的有兩個係統,一個是《近體詞存》、《六一詞》係統;另一個是《醉翁琴趣作品》係統。兩個係統相比,後者比前者多出約70首詞。依常理論,詞多些,應該是件好事。奇異的是多出的這70首詞,主要是冷豔風格的詞,甚至有些香豔風格的詞,而這些詞與傳統儒者心目中的歐陽修形象的反差是太強烈了。於是有人就說這70首詞全是偽詞,甚至指名係劉焜所作,是有人試圖陷害歐陽修才硬把這些豔詞塞進他的集子的。但這些詞,其實並不壞,不但不壞,還很有特色。依照鄭振鐸先生的觀點,如果這些詞真是劉焜所作,那劉焜應該是大詞人了。現在的研究者,一般不再發生疑問,而把這些詞——除可以確定的個別他人的作品之外,通算在歐詞之內。我讚成這辦法,但為著敘述的方便,這裏將屬於《六一詞》係統的詞稱為A調,將另外70首詞稱為B調。
歐詞的A調與馮延巳的詞風最為相近。馮詞妙在疏朗而有雅意,歐陽修的詞,劉大傑先先評介為“幽香冷豔”也是對的。但相對於A調而言,若說是“清雋幽香”似乎更為妥帖。他的詞也寫別情離緒,但那是俱有書卷氣的別情離緒,與柳永的別情離緒全然不是一個路數。此外,他寫友人之情,也是書卷氣的,而且常常以老翁自居,進而帶些自嘲自趣的味道;他寫遊藝娛樂,又是帶書卷氣的,來言去語之間,顯露出對大自然的關心與至愛。從這個角度看,歐詞恰如中國民樂中的洞簫,具有一種悠然超然的美感。雖然也有悲苦,也有心酸,也有種種不如意處,但絕不是尖厲的,不是喧鬧的,不是一發而不可收拾的,也不是俚俗的,而是有節製有教養的,如歌如詠如泣如訴。
且讀他的《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詞的前半闋,寫得很自得。因為他的一位年輕朋友要去揚州做官,而揚州是他平生的得意之地,那裏的平山堂,還是他親手籌建。現在朋友要去了,他對朋友說那堂子的景致好著呢——“平山欄檻倚晴空”,環境更沒的說——“山色有無中”;也不知道當初老夫栽的柳樹怎麼樣了,想來幾經春風後,應該有模有樣了吧。
下半闋寫他的祝福。這祝福不是官樣文章,更不是嚴肅的指導與訓示。而是輕鬆自然,略帶玩笑性質。他說,你本來就是文章太守,須能書善飲才對,要寫就寫它一萬字,要飲就飲它一千杯,尋求快樂,乃青春本性,別像我這樣,老了,想痛飲也飲不動了。噫!
歐陽修熱愛自然,這一點在他的詩、詞文中多有體現。他寫《采桑子》,一寫就是十幾首,其中10首專寫西湖美景,可說篇篇皆有特色,時光流轉人來去,物色更新詞不同。這裏舉他的第一首為例: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邊水麵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字字清高,句句如畫,讀之有味,難怪許昂霄要說它:“閑雅處自不可及”。①
歐詞亦擅長寫男女離別和物是今非,這裏先說:“物是人非”的一種。《生查子?去年元夜時》: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同樣字字清高,句句如畫。再解釋就畫蛇添足了。其中的三、四兩句,後來成為《西廂記》中的名句,通過那戲知道他的人仿佛更多些。
講離別之情的有一首《玉樓春》,寫得又好。其詞雲: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和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這首詞深得王國維讚許,《人間詞話》評論它說:“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和月’,‘直須看盡洛陽花,始與東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我的看法,是詞的三、四句與七、八句擅用逆向思維,藝術手法近似背麵敷粉。三、四句一掃情景交融的舊思路,直言情癡種種與景色無關。春暖花開,與親人痛別就不傷心嗎?冰凍三尺,與親人相會那心就不熱了嗎?他這寫法雖然不合乎傳統表現手法,顯然更能觸動人心。七、八句則是反說:“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然而,洛陽花是可以看得盡的嗎?不能。既不能,則這賞花之情也是無法自安自得的了。
最後,說說歐詞的B調。這B調中的詞,雖然很多熱愛歐陽修的人是不願意聽到更不願意看到的,然而她們卻寫得很美,而且很有生氣。偏這生氣二字是一般高官顯貴寫一輩子詩,一輩子詞也寫不出來的。歐詞的B調,寫得活,寫得鮮,如青春少女,不曾盛裝,也不要盛裝,她的優勢在於豆蔻年華,青春本色。也唯其青春本色,才俊生生壓倒一切風流。這是錄他的兩首詞:
其一,《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 龍紋玉掌梳。 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其二,寄調《醉蓬萊》:
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嫋娜。紅藥闌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麼。強整羅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問假如,事還成後,亂了雲鬟,被娘■破。我且歸家,你而今休嗬。更為娘行,有些針線,誚未曾收囉。卻待更闌,庭花影下,重來則個。
這樣的香詞美句,若非童心,或非妙筆,又怎能寫她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