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宋詞的收束期(1 / 3)

第七章 宋詞的收束期

本期又可稱之為,第六樂章,尾聲——餘音猶在的謝幕。

這個時期的詞人,毫無例外,都是跨越兩個王朝的,也就是說,他們個個都是亡國者,或者是亡國烈士,或者是亡國誌士,或者是亡國奴。

宋詞發展到這個時期,其生命力並沒有明顯衰減之征兆。如果有衰減之征兆,又怎麼能出現周密、張炎、王沂孫、蔣捷這樣重量級的詞人呢!

然而,這王朝完了。因為這王朝完了,宋詞的發展就如同一棵被硬生生扭斷的青藤,那葉還是綠的,但根已經死了。沒有根的葉,或可稱為末世的輝煌;但即使可以稱為末世輝煌,也不過強光一瞬而已。

但這一群——一代有才能有氣節的詞人,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或者以身殉國,為大宋王朝捐了命;或者以心報國,雖然元帝國多次向他們伸出橄欖枝,他們就是不做元朝的官,他們為大宋王朝捐了心。他們寧可老死田壟,絕不失節於心,由是觀之,這一代詞人又可稱之為烈士詞人、誌士詞人及隱士詞人。

我們中國人好講“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惜,匹夫雖然有責,他們卻絕對無權。在嶽飛時代,他們有殺敵的才能和勇氣,卻沒有起碼的生存權利;在辛棄疾時代,他們有報國的熱望與犧牲精神,卻沒有行動和建言的權力;在劉克莊時代,他們有發誓收複失士的願望和情感,卻沒有任何政治話語權力。到了這一代人,他們有權力了,他們的權力就是將自己的命、自己的心奉獻給這個末世王朝,這個災難深重的民族。

這個時代的詞人,以其主流而論,都有很高的成就。宋代八大詞人、南宋六大詞人中,屬於本期的就有四位,他們差不多都屬於江湖遊曆之士,或者出身貴族的名士,他們大多沒有做過官,也不希求做官,實在官府也看不上他們,他們也看不上官府。他們常組織和棲身於詞社,因為詞社的關係,他們的詞中常有相同的題目,詞社成員共詠一物或一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他們的詞作好,尤其詞作美,單以美文而論,宋詞的前期詞人均無以過之。隻是這樣的美文,出在那樣的時代,對比是如此之強烈,不但令人思之心驚尤其令人思之不寐。

講述此期詞人,理所當然,應從文天祥講起。

第一節 文天祥、劉辰翁與蔣捷

這三位皆為愛國誌士,雖然表現各有不同,但無論如何都可以稱得上是南宋王朝的忠臣赤子。

1.文天祥其人其詞

文天祥(1236-1282),字履善,又字宋瑞,號文山,吉安人,今屬江西省。他是中國曆史上的民族英雄,也是一位名聞遐邇的大詩人。他的詩作《過零丁洋》,舉凡中國人,必定有所耳聞,詩中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家喻戶曉,莫不與聞。

文天祥的一生是與南宋王朝的滅亡過程聯係在一起的,他本人簡直就是送別那王朝的一曲無盡的哀歌。

文天祥家庭生活富足,本人早年過的也是十分奢華的貴公子生活。他學業有成,才識皆好。他1256年狀元及第,那時方21歲。他本應該有一個非常美好的前程,然而宋王朝分崩在即,他唯有舍身為國才是唯一可能的正確選擇。他選擇了這條路,並且義無反顧,矢誌不移,把全部精力與心血都奉獻了。

他也曾出使金邦,在強敵麵前,大義凜然,痛斥敵酋;他也曾被俘敵營,勇敢逃脫且曆盡千辛萬苦;他也曾屢次親率軍馬與元人作戰。他二次被俘後也曾服毒自殺,不成,又曾絕食八天,未死,但他非但決心不變,而且誌愈堅,節愈烈。在他被囚北京的最後三年中,宋朝小皇帝與當權的皇太後都投降了元人,宋朝大部分官員也歸順了元主,連他弟弟也成為了其中的一員,但他不屈不撓,隻求速死,終於1282年被處死。執行死刑前,元世宗又後悔了,派人去停止行刑,但為時已晚。文天祥死後,他妻子收屍時,找到他的絕命詞——《衣帶讚》。其詞曰: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有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爾後,庶幾無愧。

文天祥自然是儒學時代忠君報國的一個傑出典型,但他的忠君報國具有獨特的結構組合,其中包括三個基本層次,這是他特別高出於一般忠臣孝子的地方。中國古來史臣孝子極多,但能達到他這樣的境界的,就比較少了。

第一個層次,他是把忠君與報(愛)國密合在一起的,既要報國,必要忠君;既要忠君,必定報國。這信念在他的詩歌中多有反映,反複吟唱。比如他在《題蘇武忠節圖》中說:“鐵石心存無鏡變,君臣義重與天期。”

第二個層次,社稷為重,君為輕。即是說,當君主與社稷發生矛盾時,那麼,他優先考慮的是社稷。所以當元朝丞相博羅責問他德祐皇帝被俘此上,他另立吉王、信王,這做法是不是不忠時,他回答說:“德祐,吾君也,不幸而失國。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吾別立君,為宗廟社稷計,所以為忠臣也。”

第三個層次,當宋王朝全然滅亡之後,他弟弟做了元朝的官,他依然堅貞不屈。皇帝在,為皇帝盡忠;皇帝投降了,另立新主;連自己所忠於的王朝都沒有了,為什麼還要堅持呢?因為皇帝沒了,社稷變了,那節操還在。正是基於這一點,他沒有要求自己的家人像自己一樣,以死殉節,並且對降敵的弟弟,也表現出寬容與理解,但他本人是要殉節的。

據我的研究,從來真的儒生,他們的內心信念,既是一元的,又是二元的。整體一元,報國忠君,忠臣孝子;內涵二元:一方麵一定要忠於皇帝,另一方麵又一定要堅持自己的操守。皇帝做了錯事,也要批評,縱然因此招至殺身之禍,一樣要批評。換個表達方式:他一則必須忠於皇帝,一則要忠於社稷,一則又必須恪守自己的節操與信念。能完全做到這三點的,才是真儒。隻有第一點的,很可能就是個弄臣,或者奴才。殊不知,奴才,有的奴才也會盡忠盡命於自己的主人。文天祥為節操而死,死得其所。

文天祥作詞不多,但影響很大,他詞的意義,已經不能為詞藝本身所束縛。這一點,古今論者所見相同。故而,陳廷焯評價他的詞時說:

氣極雄深,語極蒼秀。其人絕世,詞亦非他人所能到。①

劉熙載說:

文文山詞有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之意,不知者以為變聲,其實乃變之正也。故詞當合其人之境地以觀之。②

劉永濟先生說:

宋亡之際,叛國降虜者甚多。天祥過雙廟,念張巡、許遠遺烈,不覺感慨,發為此詞,忠義之氣,凜然紙上。此等作品,不可以尋常詞觀之也。①

這裏便引永濟先生說的那一首《沁園春》: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嶽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剛腸?罵賊睢陽,愛君許遠,留得聲名萬古香。後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鋼。

人生翕歘雲亡,好烈烈轟轟做一場。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古廟幽沉,遺容儼雅,枯木塞鴉幾夕陽。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

與文天祥同時的愛國誌士詞人,還有許多,這些人正是中華民族的脊梁,其中特別重要且有特色的人物,如鄧郯、王清惠,如徐君寶妻,都是永遠值得人們紀念的。

鄧剡(1232-1303),字光薦,號中齋,官至禮郡侍郎,遷直學士。厓山兵敗,投海自盡,被元兵救起,再投海,又被救起。與文天祥一同押解北上,在同行的數月間,兩個人互有唱和,成就了一段英雄壯舉,誌士悲歌。

他的詞風清爽颯立,詞作充滿悲國傷民之情,但節士之氣,絕不衰減。這裏引他一首《唐多令》:

雨過水明霞,潮回岸帶沙。葉聲寒、飛透窗紗。堪恨西風吹世換,更吹我,落天涯。

寂莫古豪華,烏衣日又斜。說興亡、燕入誰家?惟有南來無數雁,和明月,宿蘆花。

說今道古,意象深沉。

另有女詞人王清惠、徐君寶妻,雖為巾幗,亦是烈士。各以自己的行為為後人留下了堅貞不屈的民族英雄形象,這裏舉一首徐君寶妻的《滿庭芳》: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裏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斷腸千裏,夜夜嶽陽樓。

這詞是她被元兵掠至杭州時,臨命前所作。此前,掠者幾欲行不軌,都被她用計策解脫,賊人益怒,終不肯放過她時,她徐徐言道:“容妾祭謝先夫,然後為君婦不遲也。君奚用怒哉?”於是焚香再拜,題詞於壁,赴水而亡。

2.劉辰翁其人其詞

劉辰翁也是一位非常有氣節的詞人。他49歲時南宋滅亡。他前半生憂國憂時,為國家的生存而努力;後半生則寄希望於未來,采取與元政權不合作態度,直至棄世。

他的詞風屬於辛、劉一脈,但與辛、陳、劉過、劉克莊均有區別。陳亮是壯闊激烈,辛棄疾是豪放感慨,劉過是激情四射,劉克莊是悲憤無說處。他前期的詞主要特色是揭露與批判,他批判的對象就是權奸賈似道;到了後期,則悲涼慷慨,不能自己。但那風格依然是大丈夫氣的。男兒有淚不輕彈,縱然痛淚交流,發出的也是淒厲之音。

劉辰翁(1232-1298),字會孟,廬陵人,今屬江西省吉安市。因為家在龍須山南麵的須溪山,故又號須溪。他的詩文集便以“須溪”命名。

劉辰翁年幼喪父,本人矢誌讀書。他的業師是廬陵著名學者歐陽守道。他的學品人品都受到老師的深刻影響。

他1258年參加鄉試時,作君子小人之辨,引起考官的爭論。1262年參加進士考試,庭對時又觸怒了賈似道。宋理宗將他錄為丙第。此後他為了照顧親老,任教於濂溪書院,也曾受聘於江萬裏幕府。後來,他的同鄉同門文天祥起義兵勤王,他又在文天祥義軍做過一段幕僚。宋政權滅亡後,他隱遁不出,全力從事著述。

他一生著作很多,曾被編為《須溪集》100卷。他能詩能文亦能詞,以詞的成就最大。他是當之無愧的辛派詞的傳人。詞到劉辰翁,宋代的豪放詞便成了絕響。他的詞藝雖不如辛棄疾或劉克莊,但自有獨到之處。論到批判權奸的尖銳,對世事巨變的感慨與心傷,則是他的那些前輩詞人寫不出也想不到的。這是先錄一首他的名篇《六州歌頭》:

向來人道,真個勝周公。燕然眇,浯溪小,萬世功,再建隆。十五年宇宙,宮中贗,堂中伴,翻虎鼠,捕鸇雀,複蛇龍。鶴發龐眉,惟悴空山久,來上東封。便一朝符瑞,四十萬人同。說甚東風怕西風。

甚邊塵起,漁陽慘,霓裳斷,廣寒宮。青樓杳,朱門悄,鏡湖空,裏湖通。大纛高牙去,人不見,巷重重。斜陽外,芳草碧,落花紅。拋盡黃金無計,方知道、前此和戎。但千年傳說,夜半一聲銅,何麵江東!

從來批判權奸國賊,沒有見過如此淋漓盡致的。這簡直就是一篇充滿激越與火藥味的控告書。又是一根恥辱柱,把賈似道誤國殃民的種種劣跡,鐫刻其上,讓他永生永世,難辭其辱。

南宋滅亡,他的心是不甘的。不甘心,還要發議論,化而為詞,又成傑作。他的《蘭陵王?丙子送春》,可以作為代表。其詞曰:

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秋千外,芳草連天,誰遣風沙暗南浦?依依甚情緒,漫憶海門飛絮。亂鴉過,鬥轉城荒,不見來時試燈處。

春去,誰最苦?但箭雁沉邊,梁燕無主,杜鵑聲裏長門暮。想玉樹凋土,淚盤如露。鹹陽送客屢回顧,斜陽未能度。

春去,尚來否?正江令恨別,庾信愁賦。蘇堤盡日風和雨。歎神遊故國,花記前度。人生流落,顧孺子,共夜語。

夜晚青燈之下,他與自己的孫兒,話說春苦,春愁,然而那情懷又豈是用愁、苦兩個字可以概括的?故而他開篇即說:“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此幽怨痛恨之深,非親身經曆者又怎能體會得到,體會得切。實在這苦,這痛,這悲,這愁,無言以表。所以在換頭處,又說:“春去,誰最苦?”……但他還是抱以希望,故此,在第三片換頭時,又問:“春去,尚來否?”一詞而三春,三春兩問,寫盡了老人的重重心事。

這詞的內容是悲涼不屈的,這詞的手段是老到的。結尾與孫兒夜語,又顯示出這詞的情感是意味深長的。詞人內心雖悲,卻是悲且有誌,他是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的信念的。

劉辰翁亦擅長小令,以小令抒懷,同樣有大丈夫悲國憫人之氣。他也能作婉約抒情之詞,如他的《浣溪沙?感別》,則寫得簡約輕靈,柔情似水長。

點點疏林欲雪天,竹籬斜閉自清妍,為伊憔悴得人憐。

欲與那人攜素手,粉香和淚落君前,相逢恨恨總無言。

唯大丈夫可以“男兒有淚不輕彈”,也唯大丈夫可以“柔腸百結,兒女情柔”。

3.蔣捷其人其詞

蔣捷亦是個大詞人。宋代詞人中流傳至今有姓名可考的有1493人,但能夠稱為大詞人的沒有幾位,但蔣捷是一個。陳匪石先生編《宋詞舉》,講了一段有關選家的話。他說:

選南宋詞者,戈順卿取史、薑、吳、周、王、張六家,周稚圭取薑、史、吳、王、蔣、張六家,周止庵則以辛、王、吳為領袖。

陳匪石先生亦選六家,他選的是張、王、吳、薑、史、辛。4位大詞選家,或選3人,多數選6人,選來選去總共不出8位詞人之外,蔣捷有幸入選,雖然他與周密隻入選一次,但那地位已經不凡。鄭振鐸先生則另有選法,他認定蔣捷為宋後期四大詞家之一,並以蔣、周、張、王為序,給予蔣捷以很高的評價。

蔣捷不僅是一位大詞人,而且是一位傑出的愛國誌士,一些文學史將他與劉辰翁編在一起,原因在此。但他的愛國方式與文天祥、劉辰翁有不同。文天祥以身殉節,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表達自己的氣節與理想;劉辰翁是絕不屈服,即使老了,希望渺茫了,也絕不屈服,不但不屈服,還要教育子孫,不忘亡國之恨。蔣捷的方式則是潔身自好,他就是不與元人合作。

蔣捷,字勝欲,陽羨人,今屬江蘇省宜興市。生卒年不可詳考,大體年代或有些旁證。孫望、常國武二先生主編的《宋代文學史》認為他約生於1245年,卒於1310年,大略而已,不能確知。他一生事跡,資料也非常之少。隻知道他1174年登進士第,這時距南宋滅亡隻有五年時間了。宋亡之後,他隱遁山林,自號竹山,決意不仕。後來,雖有人推薦,他也不改變自己的態度,終以前朝遺民身份,故老他鄉。

蔣捷是個大詞人,他的詞風多樣,從蘇詞的瀟灑曠達到辛詞的豪放慷慨,再到周詞的婉約典麗,又到劉過詞的通俗潑辣,可說應有盡有,各得其妙。但也為此,使後人對他詞的評價產生不少歧義。這大約也是一個規律,我在分析賀鑄詞風的時候也曾說過,一般情況下,詞風專一的詞家其評價容易走高,而詞風多樣且相互間差異過大的作家則其評價容易走低。竹山詞既然有這樣的特點,有些微詞薄議,亦在意料當中。

他詞中有一部分懷念故國,抒發亡國之恨、亡國之痛的,這些詞曆來迭愛好評。這裏錄他一首《賀新郎》:

夢冷黃金屋。歎秦箏、斜鴻陣裏,素弦塵撲。化作嬌鶯飛歸去,猶認紗窗舊綠。正過雨、荊桃如菽。此恨難平君知否?似瓊台、湧起彈棋局。消瘦影,嫌明燭。

鴛樓碎瀉東西玉,問芳蹤、何時再展?翠釵難卜。待把宮眉橫雲樣,描上生綃畫幅,怕不是、新來妝束。彩窗紅牙今都在,恨無人、解聽開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雖然極寫亡國之恨,那風格與劉辰翁詞迥異,他寫得細,不僅是仔細之細,而且是細密之細,細膩之細。因為他寫得細,所以那恨聲雖不“號啕”,又不激烈,卻更加綿綿無盡,恨意猶深。

先寫昔日閨房,那閨房是多麼值得懷念啊!雖然隻寫了房屋與秦箏,但他們都典型而又美麗地表示了作者的情懷和意向。然而,屋雖然還是那屋,卻是冷的;箏雖然還是那箏,又是灰塵覆蓋,景象淒涼。

女主人在夢中化作嬌鶯飛回故裏,看到的隻是舊日的綠紗窗。那窗外,恰又蒙蒙細雨,“荊桃如菽”。於是他問道:“此恨難平君知否?”不知道嗎?讓我告訴你,這恨就像那瓊玉棋枰,彈棋局起伏不定;又像那焰焰孤燈,映照我消瘦的身影。

此等表達,字麵上曲曲折折,內涵中意象深沉。下片轉頭續寫,但見美景皆碎,感慨叢生。這感慨集中到一點。即“恨無人,解聽開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蔣捷堅持與元人不合作態度,隱遁鄉野,誓不入仕。然而,隱遁豈是易事,更不像進入桃花源一樣,除去美女,就是桃花,舟來船往,好不精彩。隱遁是要生活的,生活是需要經濟基礎的,然而,像蔣捷這樣的詞人,一無財產,二無捐贈,三無土地,四無勞動技能,堅持品節,真真難矣。他的另一首《賀新郎?兵後寓吳》,生動地寫出了那種隱遁無門的狀況與悲哀,被研究者很恰當地稱為“一首流浪者的哀歌”。①

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後。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隻有山如舊。歎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嚐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相看隻有山如舊”,一悲也;

“明日枯荷包冷飯”,二悲也;

“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三悲也。

人生至此,夫複何言!

然而,他依然頑強地生存下來,並用他的一枝鐵筆,寫下了多少不朽的詞章。

蔣捷是個大詞人,他多才多藝,能調動各種手段,寫各種風格的詞,所謂“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這評價他是當得起的。

先看他的一首通俗風格的詞。這一俗不打緊,鄉野氣息透骨而生。本詞寄調《最高樓》,內容是“催春”。

新春景,明媚在何時。宜早不宜遲。軟塵巷陌青油■,垂簾沉院畫羅衣。要些兒,晴日照,暖風吹。

一片片,雪兒休要下。一點點、雨兒休要灑。才恁地,越愆期。悠悠不趁梅花到,匆匆枉帶柳花飛。倩黃鶯,將我語,報春歸。

過去說,一個人的文學有了風格,不問其名,但看那文章,就可以推斷出這作者是誰。但這個理式對蔣竹山而言,卻不適用。因為他詞風多變,你認出了桃花紅,卻忘了梨花白。

因為他的一些詞寫得通俗,有人就批評他“竹山詞多粗”。但他卻粗中有細,一些詞作不但筆細,尤其心細,寫來委委婉婉。請讀他的《瑞鶴仙?鄉城見月》:

紺煙迷雁跡,漸碎鼓零鍾,街喧初息。風檠背寒壁,放冰蟾,飛到蛛絲簾隙。瓊瑰暗泣。念鄉關、霜華似織。漫將身化鶴歸來,忘卻舊遊端的。

歡極蓬壺蕖浸,花院梨溶,醉連春夕。柯雲罷弈,櫻桃在,夢難覓。勸清光、乍可幽窗相伴,休照紅樓夜笛。怕人間換譜伊涼,素娥未識。

不但詞意深沉,詞心感人,而且筆筆寫來,皆為畫境。再批評人家“粗”,自己想想都會臉紅。

他的詞又有很生活化的,不但有聲,而且有色,聲聲色色,全是生活。如他的《昭君怨?賣花人》,其詞雲:

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

簾外一聲聲叫,簾裏鴉鬟入報。問到:買梅花?買桃花?

句句生活中語,聲到形到,如聞如在。

他的詞,語言功夫很深,因為語言功夫深,所以才能俗能雅,能密能疏,能喜能悲。他有一闋《聲聲慢?秋聲》,全篇壓“聲”字韻,盡詠秋聲九種,且循序漸進,句句有特色。一時黃花紅葉,一時豆雨風情,一時更鼓陣陣,一時簷底鈴清,一時畫角催月,一時胡笳驟動,一時搗衣如碎,一時過曉蛩鳴,到了最後再來一個雁叫長空。那語言特色,差不多就是一篇詞中的《醉翁亭記》了。但聞“聲”“聲”入耳,並不重複生煩,還要如泣如訴,字字沁人心腸。其詞雲: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淒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搖玉佩,簷底鈴聲?

彩角聲催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啐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他亦有情景交融、景致如畫的詞作,如《一剪梅?舟過吳江》,其中的“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可說千古名句,曆來膾炙人口。隻是時代變矣,欣賞者已無宋詞初期那般美好的心境與心情。其詞曰: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嬌。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一生,可謂累遭世變,悲苦嚐盡。所以他的感歎人生之詞,雖不如辛棄疾“少年不識愁滋味”傳播久遠,卻寫得更其真切仔細,體味尤深。《虞美人》寫道: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不僅是個大詞人,還是宋詞晚期兩種詞風的銜接點。在他這一邊,是劉辰翁、文天祥的激越悲憤之格調,在他那一邊,則是王、陳、周、張為代表的周、薑婉約之餘韻。他的詞獨立其間,左盼右顧,皆有知音。

第二節 王沂孫與陳允平

在寫這兩位詞人之前,先說些相關背景。

王沂孫、陳允平與下一節要介紹的周密、張炎有著諸多相同之處,而且這四位詞人的重要性與藝術成就也都是出類拔萃的。

宋詞舊有豪放、婉約兩派之論,但婉約的曆史更長。宋初期隻有婉約一詞,沒有豪放詞;宋末期又以婉約詞作為代表性詞風而謝幕。或許可以說,宋代詞藝以婉約而興,又以婉約而終。

婉約詞的發展,周邦彥是一個大關節,他是北宋婉約詞的集大成者。在他之前是一種風貌,自他之後,成為另一種風貌。由他算起,經薑夔、吳文英、史達祖,到現在要敘述的王沂孫、陳允平、周密、張炎,可以稱為宋代婉約派八大詞人。如果僅以詞藝而論,這八位詞人或可以說代表了宋詞的最高成就。

我在本章開始時說過,薑夔以來的代表性詞人,具有邊緣化、專藝化和社群化三大特征。那麼,到了王、張、周、陳時期,這三大特征非但沒有弱化跡象,反而更其強化了。

首先說邊緣化。詞到薑夔,詞人已邊緣化了,但他及以後的吳文英、史達祖時代。還是要圍著官員或豪門顯貴轉的,自己不是權勢者,但有權勢者作依托。而張、王、周、陳時期,依托也沒有了。他們根本就成了亡國之民。除王沂孫做過一時的學官之外,他們的基本生存方式,是遠離政治,遠離戰禍,不但權力階層離他們愈來愈遠,正常的生活都受到威脅,其邊緣化程度顯然是他們的前輩們難以想像的。而他們又都是富貴人家出身,王、張、周三位的家世,更為富足,甚至顯赫。因為他們出身富貴,戰亂帶給他們的感受無疑更為強烈。

其次是專藝化。專藝化表現在他們的詞作上,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細節化。詞的發展原本就有這樣的趨向,詞的曆史原本就有這樣的特性,但這種趨向與特性,到他們這裏,顯然已經達到極致。

詞在晏、歐、張、柳時期,還沒有明顯的分派特征,有些變動,就成風波。柳永的變革與後人相比,走得並不算遠,但引起的震動,卻十足驚人。蘇、秦、周、辛時代,豪放與婉約兩派,詞風對比十分強烈,特色對比無比鮮明。

薑夔、吳文英時期,風格細化了,但依然有疏派、密派之分。雖然二者均屬於婉約詞風之內,但二者的差異依舊涇渭分明。到了此時此地,詞人的技藝追求已進入很深的層次,很細化的狀態,彼此間的差異固然存在,彼此間的界線開始模糊,有時不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時又不免魯魚豕亥,頭緒難清。這個其實也可以理解,舉凡一種文學形式,當它走向極致的時候,必然出現此種生存狀態。

還有社群化。1278年,即南宋滅亡的前一年,王沂孫就與李彭老、仇遠、張炎、陳恕可、唐玨等人結社賦詞,所作詞作,還由陳恕可編為《樂府補題》一卷。王、張、周、陳四位詞人不但生於同代,而且是很要好的詞友,從種種跡象上看,似乎王、張、周的關係還要密切些,與他們前後相交往的詞人與文人還有吳文英、趙孟堅、楊纘、唐玨、戴表元、馬廷鸞、白珽、屠約、謝翱、鄧牧、鮮於樞、趙孟頫、錢舜舉、鄭思省、袁桷、曾遇等人。

這些詞人尤其這幾位代表性詞人也都是愛國者,然而他們的行為方式與思維方式與蔣竹山頗不同,與劉辰翁更不同,與文天祥越發的不同了。

如果說,他們頭腦中根本就沒有忠君報國的理念,恐怕沒人信的。但從他們的種種表現觀察,他們的所愛,確實有點不在其君,甚至也不在其節。當然他們並非沒有氣節,但他們最難割舍的還是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與文化環境以及詞作詞藝。

愛生活、愛文化、愛詞藝,這三點構成他們人生的主要內容與追求。凡此種種,在他們的詞作中都有很清楚、很真切的表現。

1.王沂孫的詞品與本人生平

王沂孫在宋代詞人中占據顯赫位置,如果說蔣捷已經是大詞人,那麼王沂孫無論在成績還是影響方麵顯然都在他之上。我在前麵提到蔣捷的成績時,曾列舉過陳匪石等四個選家的版本。這四位選家中,隻有一位選家將蔣捷列為南宋六大詞人之一,但四位選家,毫無例外的都把王沂孫選入。且無論選多選少,王沂孫必選無遺。

王沂孫的影響曲線有些與眾不同。在他生活創作的時代,那影響已經很大,像周密、張炎這樣傑出的詞人,對他的詞作均評價很高。但到了元、明兩朝,影響少了。那影響反不如陳允平來得更大。一進清代,情況變了,他的影響驟然放大,且越來越大,特別是陳廷焯、周濟、戈載等詞評家,對他尤其推崇有加。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甚至將他比作詩中的曹植、杜甫。這比喻確實有些令人瞠目。想曹植是什麼人,人說天下詩才一石,曹植獨占八鬥;杜甫又是什麼人?早先還是李、杜並稱,宋代以後幹脆以詩聖而獨尊。陳廷焯是大批評家,評論詞人,不作輕率之言,甚至有些尺度過緊之處。他如此評價王沂孫,可以知道王沂孫在清代詞壇的地位是如何顯要。雖然這評價在今天看來,未免有些誇張。

王沂孫詞的特色之一,是善於綜合他人長處,這點也是他這一代代表性詞人的共同特點。回首往昔,周、辛之前,詞作的發展態勢,是以分化張揚為主。一個新的詞家得以立身的基礎,在於與前人有別,不一樣。如柳永就和晏殊不一樣,又如蘇軾也和歐陽修不一樣,再如秦少遊名列蘇門四學士,又是東坡先生最鍾愛的弟子,他的詞也和東坡詞不一樣。周、辛之後,方向變了。此後的詞作創造,主要不是分化張揚,而是吸納深化。當然也不是沒有選擇,更不是生吞活剝。

以王詞為例,張炎認為他的詞有白石意度,可謂畫龍點睛,要言不煩。兩個人本是一社之詞人,張炎又是大詞評家,下筆千鈞,不肯輕落,他這樣評價碧山詞,顯然有充分的依據在。

但碧山詞不僅具有“白石意度”而已,我們讀他的詞,知道他至少和清真詞的關係同樣密切,或者更為密切。這裏舉三個例證。

第一個例證,他的《水龍吟?牡丹》一詞中化用了周邦彥《解連環》的詞句。周的原詞是“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落淚”,王沂孫的詞句是“把酒花前,剩拚醉了,醒來還醉”。

第二個例證,王沂孫有一首《醉落魄》,直接寫到清真詞,其詞曰:“數聲春調清真曲。”雖是信筆寫來,足見相慕之情。

第三個例證,他的名作《齊天樂?蟬》,據陳匪石先生考,該詞詞調即出自周邦彥。陳先生說:“此調以周邦彥‘綠蕪凋盡台城路’一首實為最先,《台城路》之名即由此出。”①

這些例證說明,王沂孫對清真詞不但熟知,而且信手拈出,皆有妙用。

他不但善於吸納前人的美詞佳意,同代詞人之間,亦常有唱和、切磋、借鑒。他詞集中頗有幾篇與周密的唱和。前人唱和,是有高下之分,他們的唱和,往往成雙璧之想。

周密有一首《獻仙音?吊雪香亭梅》,這雪香亭在杭州清波門外的聚景園內。原來是皇家禦國,曾經四朝臨幸。後來宋理宗將其賜給賈似道,宋亡荒圯。周密作此詞,情調哀怨,寓寄麥秀黍離之感。其詞曰:

鬆雪飄寒,嶺雲吹凍,紅破數椒春淺。襯舞台荒,浣妝池冷,淒涼市朝輕換。歎花與人凋謝,依依歲華晚。

共淒黯。問東風、幾番吹夢,應慣識當年,翠屏金輦。一片古今愁,但廢綠、平煙空遠。無語消魂,對斜陽、衰草淚滿。又西泠殘笛,低送數聲春怨。

詞作真好。王沂孫的和詞同樣的好,兩相比較,王詞風格似更哀怨悠長,不堪與聞。他寫道:

層綠峨峨,纖瓊皎皎,倒壓波痕清淺。過眼年華,動人幽意,相逢幾番春換。記喚酒尋芳處,盈盈褪妝晚。

已銷黯。況淒涼,近來離思,應忘卻、明月夜深歸輦。荏苒一枝春,恨東風、人似天遠。縱有殘花,灑征衣、鉛淚都滿。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

王沂孫詞不但善於吸納他人成就,而且善於化用他人妙句為己用。他有一首《瑣窗寒?春思》,寫得又好;

趁酒梨花,催詩柳絮,一窗春怨。疏疏過雨,洗盡滿階芳片。數東風。二十四番,幾番誤了西園宴。認小簾朱戶,不如飛去,舊巢雙燕。

曾見,雙蛾淺。自別後,多應黛痕不展。撲蝶花陰,怕看題詩團扇。試憑他,流水寄情,溯紅不到春更遠。但無聊、病酒厭厭,夜月荼蘼院。

想這春閨詞,自唐五代以來,在所多有。他獨能舊題新說,凸顯自己的風格。詞中化用前人妙句妙意之處不少,第一句“趁酒梨花”,化用了白居易的詩;第二句“催詩柳絮”化用了《世說新語》中的典;第十句“幾番誤了西園宴”,化用了曹植的“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下片“撲蝶花陰,怕看題詩團扇”,還化用了班婕妤的詩。如此等等。

化用他人,不是讓名詩名句淹沒了自己,而是提升了自己的品味,故譚獻評價此詞,還要稱讚他說:“幽咽如訴,章法宕逸,得未曾有。碧山勝處獨擅”。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