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孫詞在宋、清兩代尤其是清代地位極尊,故詞史上有三絕之說,三絕者,“詞法之密,無過於清真”,一絕也;“詞格之高,無過於白石”,二絕也;“詞味之厚,無過於碧山”,三絕也。
此雖一家之言,固不可以專聽,卻不可以不聽的。
王沂孫(1240-1310?),字聖與,又字詠道,號碧山,又號中仙,因家住玉笥山,還號玉笥山人。會稽人,今屬浙江省紹興市。他一生事跡,可考者不多。但可以知道他家庭富有,性情風流。他的活動範圍也小,一生未曾走出吳越地區,大約在家鄉與杭州居住時間最長。確切留給後人的主要是兩件事,一是他與周密的關係。據詞中有記載,他與周密三次往來,有時一住便是月餘時間,可見這是兩位極其相得的詞友。二是他曾出任過元朝的慶元路學正。這件事對他的一生評價影響甚大,後人對此亦十分重視。也有人為其辯護,認為學正非朝廷命官,出任學正,於他聲譽無損;也有人堅決不同意此說,認定他出任元人的官就是失節。平心而論,此事不可看得太過,也沒有必要為之曲解。從他做學正不久即辭官歸隱,且此後便極少與人往來的情況看,他本人對這行為也是很後悔甚至很內疚的。實在他那一代著名詞人中,做這樣事的,他還是唯一的一個。他廣與交往的人中,除去趙孟頫外,多為有氣節,有民族自尊的人。但他也不是趙孟頫,他內心深處,對故國故園故人故業都有沉鬱的深思。他的不少詞作,雖然詞意曲折卻情深意重地表達了他的這種亡國之恨。總體評價,這是一位有些膽小的詞人,但又是一位有操守有自省心的詞人,酙酌他一生行止,當以優評。
2.碧山詞的藝術成就
王沂孫流傳至今的詞作不多,相對於宋代那些大詞人而言,他的詞作可能是最少的。但他詞的質量優良,不但沒有敗筆,也沒有庸常之作。他詞作的特點,用八個字概括,即情調稱雅,手法曰深。
情調稱雅說的是風格,手法曰深說的是創作方法。二者疊加,形成碧山詞獨特的藝術品性。
這裏先分析他的雅。詞自誕生之日起,便以雅為主調。這一點不僅作者而然,評論者也常常以雅與不雅判斷該詞是否“正聲”。但王沂孫的詞,確有他的不尋常處。他的雅是一雅而貫之,一雅成品,連半點雜聲也無。對比蔣捷的詞作,簡直就是天下地下,詞作之兩端。蔣捷的詞作,所謂“無事不能言,無事不能入”,舉凡豪放,婉約、通俗、滑稽,凡應有者,必定有之。碧山詞另走一徑。除去雅聲雅韻,俗文諧品,一概全無。單單以“雅”而言,不但蔣捷這一路詞人不能和他比,就是本邦本派的詞人也比不過他,甚至他們最尊崇的前輩領袖級人物周邦彥、薑白石都做不到他這般程度。因此故,盡管陳廷焯認定周、薑、王為詞界三絕,但又補充說,周清真尚“不免於俚”,薑白石“猶有未能免俗處”,那麼,真能做到冰晶玉潤的詞人,就剩下王沂孫了。他一生一世,沒有一首俗詞。
情調為雅,手法則深。深,不是深不可測,一入門就找不到回頭路,而是詞路曲折,技法考究。他即使抒發悲憤不已的情懷,也不直說,也不激烈,更不作雷霆之怒,鏜■之聲。他的詞境依然是美的,雖憤怒而不失風度;他的筆法依然是雅的,雖沉鬱而猶然紳士。人世間悲情哀苦固多,沒有超過亡國之恨的。但他縱然抒寫黍離之思,也是一唱三歎而出。這個是很難的。比之厲聲高叫難多了,比之高聲痛罵難多了,比之哭聲震天難多了,比之詈聲不絕難多了。唯有他那樣出身於富足家庭,又有著極好的修養,且不肯失去民族自覺的文化人,才能以這樣的方式作詞,也才能作出這樣品性的詞作。請細讀他的《天香?龍誕香》:
孤嶠蟠煙,層濤蛻月,驪宮夜采鉛水。訊遠槎風,夢渾薇露,化作斷魂心字。紅瓷候火,還乍識、冰環玉指。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雲氣。
幾回殢嬌半醉,剪春燈、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尊前舊風味。漫惜餘熏,空篝素被。
他還有一首《眉嫵?新月》,也是懷故土之歎的,同樣寫得文辭細敵,筆筆如畫,自有一股憂愁隱忍於其間。故結語要作“看雲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其詞曰:
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
千古盈虧休問。歎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淒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雲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碧山詞以慢詞長調為主,雖不像吳文英那樣刻意追求詞調之長,但多數作品為中、長之作,因為他的才情和風格,更適合於用這樣的詞體作表現平台。他也有一些令詞,雖是小令,也寫得風味蘊藉,情思不絕如縷。請看他的一闋《如夢令》:
妾似春蠶抽縷。君似箏弦移柱。無語結同心,滿地落花飛絮。歸去,歸去。遙指亂雲遮處。
不唯如此,他留下的一些殘篇斷句,也是風流而雅,雅而風流。如“揉碎花心,吟碎淡黃雪”;如“翠簟一池秋水,半床露、半床月”;如“恰似斷魂江上柳,越春深越瘦”;展卷讀來,給人多少遐想。
他最擅長寫得最多的乃是詠物詞。詠物之難,前已言之,詠物之美,在他這裏得到盡情展示。他流傳至今的詞作一共六十四首,加三則殘句,單詠物詞一個類別就有二十餘首。比例超過全部詞作的三分之一。而且他的詠物,不是佳作天成,一鳴而己;而是靈感來臨,動輒就要玉成雙璧。我們看他的詞集,詠碧桃的有二首,詠春水的有二首,詠白蓮的有二首,詠紅葉的有二首,詠蟬的也有二首,詠紅梅的還有二首;詠綠陰的,二首都不夠了,竟有三首之多。此外,還有詠橄欖的,詠櫻桃的,詠石榴花的,詠水仙花的,詠蓴菜的,詠海棠的,詠牡丹的,以及詠落葉的,詠龍涎香的,乃至詠紙被的,詠雪意的,詠新月的,詠螢的,等等。
這裏介紹他的《齊天樂?蟬》:
一襟餘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珮流空,玉箏調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
銅仙鉛淚似洗。歎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餘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淒楚。謾想熏風,柳絲千萬縷。
這寫法是典型的擬人化的。他的詠物詞聲名高遠,也與此有關。他不是為詠物而詠物,而是別有寄托,所以物事雖小,內涵卻深,境界卻大。以此篇為例,他說這蟬不是簡單的一個蟲兒,而是齊宮王妃的不滅之魂——“一襟餘恨宮魂斷”。然而,她的處境是何等的悲苦憂傷:年複一年地悲啼於深樹之間,抱著冰冷的樹枝嗚咽,又展轉於密暗的葉叢之間,傾訴說她的離愁深恨——“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然而,秋雨將至,(想這蟬遇秋雨,最是難堪之事)但這雨竟是美的。它一陣陣灑過小窗,像瑤佩臨空一般發出清脆的聲響,又像玉箏調撥時發出的美妙聲音,她呢?——“鏡暗殘妝,為誰嬌鬢尚如許?”
這情這景已經十分淒美,讀詞至此,我們禁不住要懷疑——替作者發愁,他將如何把這詞“進行”下去。但在他,仿能舉重若輕,並沒有半點勉強之意,更沒有負重不堪,氣喘籲籲。
轉頭,馬上來一個比喻:金仙銅人,清淚長流,捧著盛接玉露的盤兒走了。她再也不會用這承露盤貯存清露以飲秋蟬。而秋霜將至,兩個翅翼也病殘了,不知道這枯髏形骸,經曆了如此的“時異世遷”,還能消受得幾次斜陽餘豔?於是,她發出的聲音益覺淒苦,雖合音合律,更顯得淒楚難堪。這時候,她徒然地想起,那和風吹暖的時節,在萬縷柳條之間,自己也曾盡情歌唱的情景。
這樣的情景,這樣的情思,這樣的筆法,這樣的意境,不讀也罷,一讀之後,便久久難忘。
最後,再聽聽他的兩闋《白蓮》之吟。兩詞均寄調《水龍吟》,其一雲:
淡妝不掃蛾眉,為誰佇立羞明鏡。真妃解語,西施淨洗,娉婷顧影。薄露初勻,纖塵不染,移根玉井。想飄然一葉,颼颼短發,中流臥、浮煙艇。
可惜瑤台路迥。抱淒涼、月中難認。相逢還是,冰壺浴罷,牙床酒醒。步襪空留,舞裳微褪,粉殘香冷。望海山依約,時時夢想,素波千頃。
其二雲:
翠雲遙擁環妃,夜深按徹霓裳舞。鉛華淨洗,涓涓出浴,盈盈解語。太液荒寒,海山依舊,斷魂何許。甚人間、別有冰肌雪豔,嬌無奈、頻相顧。
三十六陂煙雨。舊淒涼、向誰堪訴。如今謾說,仙姿自潔,芳心更苦。羅襪初停,玉璫還解,早淩波去。試乘風一葉,重來月底,與修花譜。
難得他用同樣的詞調,吟同樣的物什,竟能分鶯化燕,寫得各有情思。
3.陳允平其人其詞
陳允平(1205?-1280?)字君衡,一字衡仲,號西麓,四明人,今屬浙江省寧波市。他與王沂孫、張炎、周密齊名,也是宋末元初代表性詞家之一。他的家庭與個人經曆與周、王、張等也十分仿佛。他祖父居仁,為高官,溢文■;四伯父陳卓,曾做到資政殿大學士;他年輕時又曾師從著名學者楊簡,凡此種種,都為他成為一名大詞人準備了條件。他與薑、吳以來的江湖詞人不同的是,他是做過官的。1243年,曾為餘姚令,但為官不久。1273年又受郡守劉黻的邀請,協助劉辦理慈湖書院。1275年,還做過一段製置司參議官。但他做官的時間不長,多數時間還是往來於吳、越之間,放浪乎山水之內。他其實也可算半江湖半官吏式的詞人,或說,雖為江湖詞人,多少沾些官氣兒。1278年,南宋將亡之際,他的家產已為元人霸占,本人更遭仇家誣告,說他與厓山宋軍有關係,是內應,結果被元軍捕去,慘遭榜掠,後經朋友營救放還。從此,他杜門不出,不再與他人來往。以後,元政權以征集人才的名義,把他征至大都,但他有氣節,不受官而還。
陳允平才能全麵,不僅詞作而已,他的詩歌創作也卓有成就。這裏引他一首七言絕句《小樓》,其詩歌才能可窺一斑。
寒空漠漠起愁雲,
玉笛吹殘正斷魂。
寂寞小樓簾半卷,
雁煙蛩雨又黃昏。
這詩的妙處,有如秦少遊的《浣溪沙?漠漠輕煙上小樓》。句句為景,句句不見人;雖不見人,卻又寫得詩情畫意,分明有佳人自在。故識者評價它說:
整首詩中,詩人始終不曾道破因何而愁。而隻是將心中之愁,借助當時的秋景、秋情、曲曲地傳達了出來,纏綿悱惻,含蓄蘊藉,讀來別有一種悠悠難盡的情韻。①
陳允平賴以成名的還是詞作。而且他在世時,詞名已然不小,時人將他和吳文英、翁元龍並稱,同時,他與張炎、周密、王沂孫等也多有交往,他應該是那個時代的一位聲名卓著的詞家。但比較而言,他的影響遠不如張炎、王沂孫,比周密亦有不如;與吳文英齊名之說,也未被一般詞學史家采納。戈順卿選南宋詞六家,亦沒有他:周稚圭選南宋詞六家,不包括他;周止庵選定四家代表詞人,又不包括他;陳匪石選南宋六家詞人,也沒他。不僅如此,流行極為廣遠的《宋詞三百首》,亦沒有他的詞作在內,這在宋代一流詞人,可說是絕無僅有的現象。但《詞綜》的編選者是重視他的,收其詞作22首,雖少於周密、張炎、王沂孫,卻遠比蘇東坡(15首),秦觀(19首),賀鑄(9首),李清照(11首)為高。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對他詞的評價亦非常之高,說他的詞“和平婉雅,詞中正軌”。又說:
夫平正則難見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於詩,十九首後,其惟陶淵明乎。詞惟西麓近之。有誌於古者,三複西麓詞,一切流蕩忘反之失,不化而化矣。①
前麵提到的梁令嫻女士編的《藝衡館詞選》,也將他列入宋代八大詞人之一。所以我這裏介紹陳允平,就想探索一下,他何以成為宋詞大家,又何以不能成為特別出色的宋詞大家。
陳允平何以成為宋詞大家,因為他確有實力實績。這裏分三個層麵給予解析。
一個層麵,他功力深厚,詞作多為上品。
我在前麵說到,構成詞作的基本因素,包括:句、篇、韻、體、事、格六大因素,這六個因素,陳允平的詞作,可說樣樣無缺,特別是事關詞藝的條件,即句——詞句,篇——結構,韻——韻律,體——體製,格——格調,他都是高水平的。唯事——內容這個因素,他不算出色,有欠缺,但也不走偏。他的詞盡管閨門詞較多,祝壽詞也多,但沒有令人產生歧義的豔詞,也沒有表現出格的俗詞,他三條大道走當中,中規中矩,不走險棋。
一個層麵,他確有經典之作。
他的那些優秀作品,完全可以和有宋一代任何一位傑出詞人一論高下,就是和與他同時代且極為講究詞藝的大詞人王沂孫、周密、張炎相比,也各有優長,未遑多讓。他一闋《綺羅香?秋雨》,寫得端的是好,其詞雲:
雁宇蒼寒,蛩疏翠冷,又是淒涼時候。小揭珠簾,衣潤唾花羅縐。饒曉鷺、獨立衰荷;溯歸燕、尚棲殘柳。想黃花,羞澀東籬,斷無新句到重九。
孤檠清夢易覺,腸斷唐宮舊曲,聲迷宮漏。滴入愁心,秋似玉樓人瘦。煙檻外、催落梧桐,帶西風、亂捎鴛甃。記畫簷、燈影沉沉,共裁春夜韭。
陳廷焯評價此詞:“字字錘煉,卻極醇雅,是西麓本色。”並非過譽之言。
另有一詞《絳都春》,寫閨中人懷念未歸人之作。其詞雲:
秋千倦倚,正海棠半坼,不耐春寒。殢雨弄晴,飛梭庭院繡簾閑。梅妝欲試芳情懶。翠顰愁入眉彎。霧蟬香冷,霞綃淚揾,恨襲湘蘭。
悄悄池台步晚,任紅薰杏靨,碧沁苔痕。燕子未來,東風無語又黃昏。琴心不度春雲遠,斷腸難托啼鵑。夜深猶倚,垂楊二十四闌。
這才是大家閨秀,慵然淑女之詞哩!
這詞寫景又寫情,寫寂寞又寫相思,且愈是寂寞愈是相思,愈是相思愈是寂寞。更難得他不死寫相思之情,而是寫一天情景,從白晝寫到黃昏,又從黃昏寫到深夜。看其景而聯想其人,覺得那女主人公慵懶無聊賴之形象仿佛就在眼前;想其人看其景,覺得寂寞時光確實太過難熬。這樣平常的題材,寫到這樣的地步,確實有些不同凡響。
一個層麵,他的詞作有鮮明特色。
他的詞看似缺少個性,其實個性亦在其中矣。或說是一種不求個性的個性。故周止庵評說他的詞作有八個字最是講得準確:“和平婉麗,最合世好。”
“和平婉麗”是他詞的風格,“最合世好”是他詞的特點。合世好,不見得就是很時尚,但一定很合風俗。而合乎風俗習慣的詞作,一定有廣泛的用場。人類既生活於習俗之中,違背習俗也可以,移風易俗又可以,但不能自異於節慶,自外於特定環境與共同情緒,否則,不是可悲便成可笑。陳允平詞有這特點,在當時受歡迎,享大名,應在情理之中。
陳西麓特別長於祝壽詞。如果說王沂孫的詠物詞是他特別的長項,那麼祝壽詞在陳允平,也是一個優長的領域。他的詞集專門將祝壽詞置於一處,並專作題頭,以示重視。
其實,這類詞作,要寫好它很不簡單。舉凡喜歡舞文弄墨者大約都知道,最麻煩最不易處置的乃是命題作文。因為命題作文,自由度小,除非“撞”上了,否則,寫出最佳水平,難。而壽詞之類,不但直是命題作文,而且還要對景,既對壽景,又對人景,寫得好時,沒些真功夫好手段怕是難為。這裏錄他一首《鷓鴣天?壽表兄陳可大》:
四壁圖書靜不嘩,裏湖深處隱人家。斑衣自斫百家彩,烏帽親裁一幅紗。
新釀酒,旋烹茶。半溪霜月正梅花。前庭手種紅蘭樹,看到春風第二芽。
加上他人品節很好,至少他身為宋朝的民,決不做元人的官,這一點,就勝出王沂孫許多。詞好,人又好,紳士風度還好,梁啟超女公子將他列入宋代詞人八大家,信有由矣。
但陳允中在這八位詞家中的地位,依我的拙見,要作點商量。辛棄疾別是一派,可以不論,史達祖成績突出,理應納入其間。以這八個人論,陳允平要排在第三檔,第末位。
第一檔詞人應該是周邦彥、薑白石、吳文英。這三個人是開宗立派的,若再細論,則周清真第一,薑白石第二,吳夢窗第三。
史、王、張三位排在第二檔,他們的特色突出,品格卓異,不能為大帥,盡可稱驍將,若細而分之,則張玉田居前,史梅溪殿後,因為張炎不但是大詞家而且是大評論家。
周、陳二位屬於第三檔,若再細論,則周草窗靠前,那麼排在末一位的便是陳允平了。
為什麼?也有三點理由。
第一點理由,他生當亡國之際,沒有發出憂國之聲。當然生當亂世的人,不見得都有文學表現。我在某處說過,李白杜甫都經曆了安史之亂,杜甫的詩歌對其不但反映得多,而且反映得切,尤其反映得深。李白則不然,他其實一心報國,而且決心上陣殺敵,但在詩中反映無多,但這不說明李白對安史之亂無仇無恨、無動於衷。但也為此,此時的李詩確實不及杜詩。宋詞的情況有類於此,陳允平的詞友們對這亡國之災難,或曲或直,皆有表現,唯他的詞作,默默無聲,至少在詞事——詞的內容這個方麵就差了一等,其詞的地位必受影響無疑。
第二點理由,他是特別注重繼承的人,他繼承的最主要的對象是周邦彥詞。他的詞集命名為《西麓繼周集》,就體現了這個宗旨。他詞集中所收120餘首詞中,除少數幾篇外,絕大多數都是步和周清真原韻的。也幸虧他有本領,有手段,雖亦步亦趨,猶能寫出品格,寫出風采。否則,他就不能成為陳允平,怕要成為方千裏、楊澤民了。
第三點理由,他有新詞,卻少新意。楊纘曾作《作詞五要》,這五個要點是,“第一要擇腔”,“第二要擇律”,“第三要填詞按譜”,“第四要隨律押韻”,“第五要立新意”。①這五條中,前四條,陳允平都做到了,而且條條做得很不錯。到第五條,不行了。類比於周、薑、吳、史、張、王、周、蔣,他的詞都是最少創造的。因為少創造,張炎才說他“本製平正,亦有佳者”。②他尊崇周邦彥,並不限於周邦彥,對薑白石,秦少遊都有借鑒,但借鑒盡管借鑒,創造性也不多。所以周止庵才說他“西麓宗少遊,徑平思鈍”。③
這評價是不錯的。即如本人寫此書,打算自《全宋詞》中選幾首陳允平的作品。它給我的感覺,是似乎每一篇都有入選的可能,但讀到某個地方,就覺得不行,差一點。再看另一首,感覺也好,但讀下去時,又覺得不行,還差一點。陳西麓的詞也許就差在這一點點上。然而大師比拚功夫,那勝負手也就在這一念之間。
此所以陳允平終究是陳允平,而不能成為薑、吳、史、王、張、周的原因所在。
但他的佳作依然光華四射,不容小覷。這裏舉他的兩首作品。一為慢詞《八寶妝?秋宵有感》。其詞雲:
望遠秋平。初過雨、微茫水滿煙汀。亂葓疏柳,猶帶數點殘螢。待月重簾誰共倚,信鴻斷續兩三聲。夜如何,頓涼驟覺,紈扇無情。
還思驂鸞素約,念鳳簫雁瑟,取次塵生。舊日潘郎,雙鬢半已星星。琴心錦意暗懶,又爭奈、西風吹恨醒。屏山冷,怕夢魂、飛渡藍橋不成。
秋聲秋意秋景,筆下曲曲折折,恁地會寫。
另一首為令詞,詞調《柳梢青》,共四首,今錄其三。
菊謝東籬。問梅開未,先問南枝。兩蕊三花,鬆邊傍石,竹外臨溪。
尊前暗憶年時。算笛裏、關情是伊。何遜風流,林逋標致,一二聯詩。
詞形詞意,頗有林作陶風。
由是觀之,他原本可能成為一個更傑出的詞人的,這可能性終於沒有變成現實,可歎也夫。
第三節 周密與張炎
詞到張炎,可說極盡末代之輝煌,但這個時代對於南宋人而言是再糟糕不過了;對於宋詞而言,也沒一點好消息。周密、張炎以及王沂孫等,就不幸成為這末代的歌者——詞人。且唯他們可以擔當這角色,也唯有他們決心和樂意,自覺自願地擔當這角色。
做末代詞人,也需要條件。站在他們的角度看,至少需要兩方麵條件才可以。一個條件,他們必須是富足而又有文化家庭的兒女,而且是那種有智慧,有才華,醉心於藝術與藝術享受的兒女,所謂“少年佳公子,富貴大閑人”。必先有閑,有錢,又有文化,懂藝術然後可以造就此種人才。
還有第二個條件,即他們必須生的背時。他們的家庭或者中落,或者敗落,或者沒落,或者遇退到類似的境況,總而言之,非敗家不可。因為先前是富貴又有文化的,所以對傳統的精華之處、精妙之意才可以有魚在水中、冷暖自知的感悟與體驗;因為家道中落,所在落差也大;又因為落差很大,所以處在核心層的人,才可以有更深刻的體會,更痛切的感受以及更冷靜的思考;從而愈其懷念那逝去的生活,反思它好在哪裏,不好在哪裏。當著這些體會化作含淚帶笑、且悲且恨的文學作品時,就有可能成為絕代之作。
張炎、周密就成為了此類人物在宋末的最好代表。
這些人物雖然是末代精英,但他們的長處在於對傳統藝術與生活有著特別精透的把握與理解,從這個意義上看,他們實在就是國家文化之瑰寶。他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專注於、侵淫於、自溺於、沉醉於那藝術、傳統與生活之中而不能自拔,這些其實就是他們的天地與世界。因這天地與世界再也不能重複與再造了,他們的存在才顯得彌足珍貴。
1.周密的生平與文學——文化素養
周密是宋代末期少見的全才性人物。雖然他的才與蘇東坡有不同,但他能做到的蘇東坡未必做得到。他的才氣自然不如東坡,但他的知識與文化結構,也是非同尋常,非同小可。
周密詩名大,詞名大,文名大,書畫名皆大。
他詩名大,因為他詩作得好。照錢鍾書的意見,是“南宋能詞的詩家,除了薑夔,就數到他”。①錢先生還說,他的詩風近乎晚唐詩人,也有李賀、杜牧的因素。並說他的詩不似高山大川,更似盆景。這其實也是一般末世藝術家的共通性特征。這不僅因為他們的詩才有別,實在不同的時代也在時時誘導或製約詩人的創作方向。但盆景之作,不是貶義,不能小看,它雖然不似高山大川的雄偉壯麗,顯然凝聚了更多的人文才智與文化精神。周密的盆景詩作,別開洞天,水平卓然。例如他的《野步》,便頗為別致。
麥隴風來翠浪斜,
草根肥水噪新蛙。
羨他無事雙蝴蝶,
爛醉東風野草花。
他文名大,因為他文章做得好,而且還是一位多產作家。
他實在是太熱愛他在南宋的生活了,而且愛屋及烏,因為愛這生活而愛那城市、那環境和那風土人情。所以元人兵來,南宋滅亡,他懷有刻骨銘心的恨。他不僅仇恨他們滅亡了大宋王朝,尤其仇恨他們破壞了他心目中幾近神聖的生活,所以他一生一世絕不為元人做任何一件事。他不能割舍自己對原有生活的眷念,也不能割舍他所熱愛的任何一種記憶與回想,於是便把那記憶中的美好一點一滴地記錄下來。他一生寫書近二十種,流傳至今的即有《武林舊事》十卷,《齊東野語》二十卷,《癸辛雜識》前集一卷、後集一卷、續集二卷、別集二卷,以及《浩然齋雅談》三卷,《誌雅堂雜鈔》一卷,《雲煙過眼錄》四卷,《澄懷柔》二卷等。
他的這些文章,不獨內容豐富,而且條理清晰,視角獨特,文化品質高尚,完全可以補正史之不足。在這些書中,他寫“放春”,寫“祭掃”,寫“端午”,寫“乞巧”,寫“中元”,寫“觀潮”,寫“重九”,寫“開爐”,寫“冬至”,寫“賞雪”,寫“歲除”,寫“故都宮殿”,寫“湖山勝概”,又寫“諸市”,寫“酒樓”,寫“歌館”,寫“小作坊”,寫“諸色酒名”,寫“諸色伎藝人”,也寫“乾淳奉親”,寫“車駕幸學”,寫“宮本雜劇數段”,等。因為這些書籍,我們知道了多少往事,又有多少故事,因這書而“活”到今天。
詩文之外,他還是一位書、畫名家。實在如他一樣的人物,能書善畫才合情合理。
他詞名大,因為他詞作得好,從文學性這個角度看,他詞的成就更在其詩、文、書、畫的成就之上。
他還是一位詞選家。他編選的《絕妙好詞》,自張孝祥起,共收南宋詞人132位,詞作近400篇。他的這個選本,目光銳利,法度森嚴,一貫受到詞評家青睞。清代詞人厲鶚稱這為“詞家之準的”。柯煜則譽之為“後來之法式”。一些詞作因這書的存在而得以保留;南宋詞的傳播也因這書的存在而增添了助力。
周密(1232-1298),字公瑾,號草窗,又號■洲、蕭齋。因居於湖州,還號四水潛夫、嶽陽老人。他祖籍山東,故又自署齊人、華不注山人。
周密家庭富足,他曾祖父曾為禦史中丞,隨趙構南渡而來。祖父周珌,官至刑部侍郎;父親周晉,做過汀州知府,也是一位詞人。他母親出身名門,外祖父章良能,名氣更大。他母親本人也是一位知識女性。外舅楊伯嵒,乃是南宋名將楊沂中的後人,參與過戰事,官至浙東提刑。
他家境環境優裕,且文化氛圍濃重,家中藏書很多,友人說他“藏書萬卷,居饒館榭,遊足僚友”。
他家庭條件優越,又得到名師指點。據馮沅君先生考證,他與張炎均出自楊纘門下。楊纘不但長於作詞,尤其長於音律,本人是琵琶高手,每成一詞,都要以琵琶調音定律。這對周、張二人的詞藝顯然有很重要的幫助。
周密一生,所傳事跡不多。但從他的書中、詞中,斑斑點點,可以看到不少資料。他少年時曾肄業太學,又曾追隨父親去過福建、衡州等地。所以他不但家世好、知識好、師承好,而且有相當曆練,對社會亦多所了解。1261年他被馬光祖聘為幕僚,1265年任兩浙習椽,1276年為義烏令,都是下層官吏。就在他做義烏令的這一年,元軍至,杭州失陷,他在湖州的家也被毀敗了。從此時起,他寓居杭州,直到終身。
周密一生雖流傳事跡不多,但創作多,品節高。他潔身自好,不與元人合作。在這方麵,是宋末幾位著名文士中,表現最為突出者。王沂中做過元人的官;陳允中被征入京,但沒有接受官職;張炎也曾北遊。唯有他守身如玉,隻做自己的事情。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對於後世,也是影響深遠的。
2.草窗詞的藝術特色與成就
周密詞的藝術特色不是特別鮮明,但並非沒有特色,沒有個性。概說周詞,有四個層麵是必須講到的。
一是風格有點雜,二是位性近乎史,三是特色在於細,四是節操有如梅。
先說風格有點雜。
照理說,周、薑一派詞人,詞風比較醇正,很少有詞風多樣、範式混雜的現象出現。尤其到了宋代末期,詞的發展已經進入很細致甚至很尖端的層次,即使想做得“雜”些也不容易。唯周密是個例外。他本人非常尊崇周邦彥,其個別詞作,置於周詞當中,幾可亂真;同時他又對薑夔興趣濃厚,他的另一些詞,也有白石詞的風調在內;加上他與王沂孫、張炎交往多,理解深,其相互影響,自不待言;他亦是陳允平的摯友,二人詞風也有相通之處;此外,他與吳文英的詞,也多有關係,在中國詞史上,“兩窗”之名,如雷貫耳。吳為夢窗,他是草窗,這不僅是名字的巧合,主要是兩個人的詞作詞風處在易於共鳴的位置。非但如此,他的詞中甚至有一些唐五代詞與東坡詞的因素。他尊重、喜愛五代詞,也曾有過擬作,他服膺蘇東坡,對東坡詞風同樣喜歡;如此種種,使他的詞有了某些“雜”音異響。這既豐富了他詞的多樣性風格,也對他詞的向度發展產生了一定製約作用。
我在王沂孫一節中提到過,周、辛之前,詞的發展趨向是分化張揚式的,作為大詞人,要打開新的領域,使用新的方法,創造新的詞體與詞風,這個才好。但自周、辛之後,詞的發展方向與方式已然不同,它不再以分化張揚為貴,而以吸納化用為長。以周密詞而言,他在吸納這個層麵做得不錯,但在化用這個層麵有些生澀,未能化他人之長而盡成己意,故而他詞的來源與借鑒雖多,那成就反不如王沂孫與張炎了。
二是位性近乎史。
所謂位性近乎史,是說他在周、薑詞派中的詞風位置,與史達祖多有相似之處。這個觀點前此少有涉獵者,算是我的一點私見。在我看來,薑白石詞的特色在於“疏”,吳文英詞的特色在於“密”,史達祖詞的特色則在疏、密之間,可以給一個“秀”字。周密詞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與史達祖位性相似。他雖然以周、吳、薑為榜樣,但他的詞既不屬於“疏”派,他的詞風沒有那麼清剛峻潔;也不屬於“密”派,他的詞風又沒有那麼穠麗豐媚;但也不似清真的渾厚頓挫。由此觀之,他或許在主觀上並沒有向梅溪詞看齊的意,但那結果實在有些不期然而然的味道在。
三是特點在於細。
草窗詞是很細致的。如果說“秀”是梅溪詞的特色,那麼“細”就是周密的特色。他的“細”不僅表現在詞的結構上,尤其表現在語言上,周詞的煉字遣詞造句,亦十分考究,功夫精深寬厚。後人評說他的詞“鏤冰刻楮”,也有這方麵的意思在內,其品性近乎吳文英。他的“細”還表現在音律上,他因為與楊纘之間的師徒關係,作詞極講音律,這方麵,與薑夔、張炎又有相通之處。
四是節操有如梅。
這一點已經講過了。他鍾愛自己原有的生活與環境,並為之癡迷沉醉,無法自拔也根本沒想過自拔,這種情感由於元人的侵入和毀壞尤其變本加厲,益發不可收拾。於是便將對它們的回憶,一點一滴、點點滴滴寫進自己的書中、詞中。這一點,是他的獨到之處,也是他備受同仁尊敬的地方。
這樣一位四美兼具的詞人,真的難得。然而也因為他的詞風有些雜,又有些貪多而難化,所以他的詞的發展就不如吳文英、王沂孫、張炎那麼深;又因為他詞的特色在於細,細固然是好事情,但在細的方麵下的功夫過了,不免缺少韻味,技大而壓藝,這一點他又不如史達祖;加上他作詞的注意力不夠集中,在詞作方麵下的專功不如張炎等人為多,所以他的詞在功力方麵顯得不夠深厚,這一點,更不如周邦彥了。如此種種,使得草窗詞雖然也曾在清代浙派詞人中備受尊崇,卻又在常州派那一廂受到批評,更在王國維先生那裏遭到責難。朱彝尊等編選《詞綜》,吳文英與他最受重視,各入選詞作57首,為全書之冠,恐怕有些過了。王國維說他的詞屬於“鄉願”一流,“一日作百首也得”,也有失公允。唯周濟所言:“草窗鏤冰刻楮,精妙絕倫。但立意不高,取韻不遠”,比較公道。以我的一孔之見,周密詞不如周邦彥、薑夔、吳文英,亦略遜於史達祖、王沂孫、張炎,但在陳允平上,是為周薑派八大詞人中的第七位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