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因國亡家破的巨變,不僅人生,詞作亦截然分為兩個時期。此前的詞作,意態比較優雅,此後的詞作,風格比較淒涼。他編選《絕妙好辭》,收入的全是後期之作,可見他內心之處,幽怨之深。
這裏先說他的後期代表作《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
步深幽,正雲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千古悠悠。歲華晚、漂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鬆斜,崖陰苔老,一片清秋。
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憐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遊!為喚狂吟老監,共賦消憂。
《白雨齋詞話》評說此詞:
蒼茫感慨,情見乎詞,當為草窗集中壓卷,雖使美成、白石為之,亦無以過,惜不多覯耳。①
他有一首送陳允平北上京師的詞作《高陽台?送陳君衡被召》,亦別具特色。陳君衡,即陳允平,是年被征召至京師,這在周密內心,是不同意的。他本人潔身如玉,絕不與元人合作。他內心不同意陳允平北上,但以他的性格,他不會阻攔此事;出於二人的友誼,還要作詞相送。雖是作詞相送,又不改變自己的信念。於是上片便寫別情,別情中或有諷意,也未可知;下片便寫感想,感想中或有寄托,也未明言。雖未可知,雖未明言,那意思又呈突兀欲出之勢。但詞麵所表現的,依然一片深情,不拂朋友北去之心。這樣的詞作,實實難為。周密把它作得如此之好,是為“真情見君子,肝膽有詞聲”。其詞曰:
照野旌旗,朝天車馬,平沙萬裏天低。寶帶金章,尊前茸帽風欹。秦關汴水經行地,想登臨、都付新詩。縱英遊、疊鼓清笳,駿馬名姬。
酒酣應對燕山雪,正冰河月凍,曉隴雲飛。投老殘年,江南誰念方回?東風漸綠西湖岸,雁已還、人未南歸。最關情、折盡梅花,難寄相思。
周密詞中亦有極具風致的小令。晚宋詞人,多以慢詞為長,偶作小令,亦成妙趣。觀草窗詞,作者似乎屬於長短皆能的詞家。他有一篇《點絳唇》寫梅花,題目雖舊,視角與傳統有別,格調另成一式。他這樣下筆:
雪霽寒輕,興來載酒移吟艇。玉田千頃。橋外詩情迥。
重到孤山,往事和愁醒。東風緊。水邊疏影。誰念梅花冷。
詞人憐憫,憐到梅花,可知其用意之深也。
周密也是寫景大手筆,早年曾以如花妙筆,寄調《木蘭花慢》,寫西湖十景。詞成,又訂正音律,自己也很興奮。後追憶往昔,聯想到友人今逝矣,不覺感慨油然,於是作小序雲:
西湖十景尚矣。張成子嚐賦《應天長》十闋誇餘日“是古今詞家未能道者”。餘時年少氣銳,謂此人間景,餘與子皆人間人,子能道,餘顧不能道耶,冥搜六日而詞成。成子驚賞敏妙,許放出一頭地。異日霞翁見之曰“語麗矣,如律未協何”。遂相與訂正,閱數月而後定。是知詞不難作,而難於改;語不難工,而難於協。翁往矣,賞音寂然。姑述其概,以寄餘懷雲。
此處錄第一首“蘇堤春曉”:
恰芳菲夢醒,漾殘月、轉湘簾。正翠崦收鍾,彤墀放仗,台榭輕煙。東園。夜遊乍散,聽金壺、逗曉歇花簽。官柳微開露眼,小鶯寂妒春眠。
冰奩。黛淺紅鮮。臨曉鑒、競晨妍。怕誤卻佳期,宿妝旋整,忙上雕軿。都緣探芳起早,看堤邊、早有已開船。薇帳殘香淚蠟,有人病灑懨懨。
其景曆曆,其色溶溶,其心悠悠,其意綿綿。
3.張炎生平與張詞的品性
張炎是宋代詞史上最後一位傑出詞人。如果說,南宋末年的詞壇曾有一種末世的輝煌,那麼,張炎就是這末世輝煌中的一聲絕響。從茲以後,宋詞便成為了曆史的聲音。
概括張玉田的一生,或者可以歸納為這樣四句話:
末代佳公子,亂世斷腸人;
詞壇雙槍將,白石大知音。
張炎(1248-1320?)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他先祖張俊,乃抗金名將,生封清河郡王,死追贈循王。家道之富貴,罕有匹者。張炎的曾祖張鎡,也是朝廷重臣,同時還是一位頗有成績的詞人。他父親張樞也是一位詞人。張鎡、張樞的詞作,《全宋詞》均有收錄。這裏錄張鎡一首《宴山亭》:
幽夢初回,重陰未開,曉色催成疏雨。竹檻氣寒,蕙畹聲搖,新綠綠通南浦。未有人行,才未啟回廊朱戶。無緒,空望極霓旌,綿書難據。
苔徑追憶曾遊,念誰伴秋千,彩繩芳柱。犀簾黛卷,風枕雲孤,應也幾番凝佇。怎得伊來,花霧繞,小堂深處。留住,直到老不教歸去。
詞確實寫得不俗。單以詞論,也有資格成為薑夔的朋友。
張炎家世如此,經濟條件非常優裕,在杭州有豪華住所,又有相當的文化與文學積澱。然而,他出生的時代不對了。1257年,他十歲時,襄陽已經陷落;到他二十九歲時,臨安被元人攻破,宋王朝基本上完了;再過三年,南宋政權投降,大宋王朝的帷幕就此落下。他的家產被籍沒,本人則成為一名江湖流浪者,最困難時,靠街頭賣卜為生。
張炎並非進士,也未入仕途,但看他的出身與家境,卻遠比一般進士出身的人更富有,文化環境也更優越。但宋王朝既然複滅,他的家境隨之敗落,看他後半世光景,是連一般布衣家庭也比不過的,落差如此之大,正所謂“末世佳公子,亂世斷腸人。”
但他有氣節。1278年,元僧楊璉真伽首次發南宋六帝的陵寢,將其中的珠寶搶走,又把遺骨拋撤於草蒿之間。正是張炎和他的朋友們,把遺骸收起,重新入葬,並在墳旁植上常青樹。第二年,他與王沂孫、唐玨、周密、王易簡、李彭老等共詠白蓮等詞作,以為紀念。
宋亡以後,他雖然家產無存,生活困頓,但絕不與元人合作,保持了自己的氣節與操守。在這方麵,他既不同於陳允平,詞作固多不發亡國之聲;也不同於王沂孫,在民族仇人那裏做什麼學官。他的詞大多作於宋亡之後,發出的多係懷念故國的黍離之音。
1290年,他曾北遊一次,至大都,寫金字藏經。對於此行,或有種種猜測,但他是清白的。來京既為寫經,也有尋找知音的意思,但他不是可以輕易改變個人信念的人。寫經事畢,知音難遇,次年便打道還鄉,依舊采取不與元人合作的態度,一心一意隻在詞作與詞作研究上麵下功夫。那詞作與詞作研究,差不多就等同於他的生命,直到他棄世。他享年七十餘歲。今傳詞302首,又有《詞源》二卷。
縱觀張炎一生:
他,是一位貴族詞人;
是一位落魄詞人;
是一位有文化有教養的氣節詞人;
是一位江湖流浪詞人;
是一位傑出的小眾詞人;
是一位真正懂得詞的審美特質的詞人;
是一位對前人成果能品鑒又能化用的詞人;
是一位全神貫注的詞人;
是一位細節化的詞人;
又是一位具有高度理論自覺的詞人。
這十個方麵,前四項前麵已然說過,這裏還要補充幾句。
作為末代傑出詞人,是有條件的。他應該富貴過,——這個條件張炎具備,而且相對於彼時其他詞人,他原先的生活條件或許是最好的一個;他又應該貧寒過,而由富貴到貧寒正是洞透人生的一副最光亮的眼鏡,——這一點在彼時彼世也沒有人可以超過他的了。他富時是真富貴。窮時也是真貧窮。實在自有詞人那一天起,貧窮到賣卜為生的還一個也沒有呢!就是連唐代並六朝的詩人都算上,這樣的情況怕也罕見。他還必須有教養,有文化,有才華,有師承,有氣節。——這五條他也是樣樣無缺:教養,他有;文化,他有;才華,他有;師承,他有;氣節,他也有。人家是五毒俱全,他是五美皆備。條件如此優越,想不成為末代冠冕,都不可以。
前四項言訖,那麼第五項,他是一位傑出的小眾詞人。
文學欣賞,有大眾小眾之分。能成為暢銷書即可以為眾多讀者所喜歡所接受的作品,就是大眾文學;相反,有價值,有水平,但隻為少數人所接受、所欣賞的作品,就是小眾文學。把這個標準置於詞人詞界,就有了大眾詞人,小眾詞人。
宋代的大眾詞人,首推柳永,因為凡有井水的地方即有人唱柳詞,不是大眾詞人又是什麼?周邦彥的奇異之處在於,他既是官方詞人,卻又是大眾詞人,因為他的詞有幾乎等同於柳詞的傳播力。辛棄疾、嶽飛的詞,雖不見得有寫給大眾的動機,卻有為大眾欣賞的基礎,也當劃入大眾詞人。或可說,柳耆卿、周美成、辛稼軒為宋代大眾詞的三大家。但自薑夔之後,就不同了。薑、吳、史、王、周、張、陳等,他們的詞主要在圈子裏傳播,他們又多是詞社成員。所謂詞社,就是古代一種詞的專藝性創作組織。詞作不再以歌舞廳堂為主要表現之地,而以專藝化詞社為表現平台,可見它本身已不再有大眾化的要求,也不再有大眾化的心理期待。
但小眾化的詞,寫好同樣困難,也許更難。畢竟讓外行人叫好總是容易些,而讓內行點頭稱評,就難多了。
張炎不但是一位小眾詞人,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在他那個活動圈子裏,可以和他論短論長的,大約隻有一個王沂孫。
第六,他是一位真正懂得詞的審美特質的詞人。
詞的審美特質,用一句話表示,就是它的美文化性質。中國漢語文學品種固多,但就一個品類而言,隻有詞是最具美文化品性的。其他文學作品,可以有美文化要求,但不以美文化為本質性屬性。換句話說,一篇散文,即使它不以美文見長,它也可能有存在價值;一首詩,即使它不具備美文性特征,也可能具有存在依據。唯獨詞,不可以這樣。詞,必須是美的。凡不美的詞——如果它還可算作詞的話,也是詞的異類,或者更似元曲,或者另類其他。
玉田詞在美文化這一點是無可挑剔的。在理論方麵,他還有獨到見解,他寫《詞源》,獨重薑夔,是有特定的審美道理在內的。因為周邦彥的詞,在美的層麵上,可說超越任何一位前人,而薑白石的詞,不但是清真詞的正宗傳人,又有著專業化名士詞人的特有風采,此所謂“白石大知音”。
第七,他是一位能吸納又能化用的詞人。
我在前麵說過,詞在周、辛之前,以分化張揚主為;周、辛之後,則以吸納化用為主。其中王沂孫是使用這方法相當成功的一位,而與他同為詞友並朋友的周密,則是不太成功的一位。張炎本人,也是吸納化用的成功者。
一般認為,張炎詞最為尊崇薑白石。尊崇薑白石不假,但他並非目光狹隘之人。對此,清代大批評家劉熙載看得清楚,他評論玉田詞,說:
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嚐不轉益多師。①
周密也轉益多師,而且學張像張,學李像李,但學來學去,把自己反而有點找尋不見了。張炎轉益多師的師中,不但有周邦彥,尤其有薑白石,還有柳永、賀鑄、吳文英、史達祖,乃至蘇東坡、辛棄疾都在他的視野之內。詞史專家認為他晚年的一些詞,風格顯然接近蘇、辛一派,②即是一個明證。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不僅轉益多師是我師,又能做到轉益多師為我用。故此,他詞的個人風格顯然比周密詞強烈濃鬱得多。說到底,他詞風有歸,更近白石。
第八,他是一位全神貫注的詞人。
以張炎比周密,周密的特點,是知識廣博,單“專著”就寫了近二十種之多。
張炎不是這樣。他的特點,是專注於詞這件事,所以他不但詞多,而且有精力寫作《詞源》。這一點,他很像柳永與辛棄疾,柳、辛二位正是他成功的榜樣。
第九,他是一位細節化的專藝式詞人。
玉田詞出色地繼承了周、薑傳統,周詞薑詞本來就很專藝化的,尤其在音律方麵,要求非常之高。張炎出自楊纘之門。楊纘對詞的音律要求嚴格,本人又是琵琶高手,他對周、張的詞,是要使用琵琶調音調字的。而張炎在這個方麵下的功夫,恐怕連周密與薑夔都做不到的。
第十,張是一位具有高度理論自覺的詞人。
之所以這樣說,因為他不僅是一位大詞人,尤其是一位大詞論家。論詞作的地位,他大約在超一流與一流之間,無論如何,他的排名應在蘇、辛、周、柳、薑之後。以代而論,大約當與宋詞一期的歐陽修、二期的秦觀、三期的李清照、四期的陸遊、五期的吳文英相提並論。但以詞話而論,就不一樣了。他不僅是有宋以來詞、學兼能的作家,而且是水平最高影響最大的一位詞話作者,在這方麵唯有李清照與之相近似。別的詞話作者也有好幾位,但作詞的水平有限。此所為“詞壇雙槍將”是也。
通過這十個方麵,或許可以看出張炎與張炎詞的基本風貌與品性了。能符合這十個條件的宋代詞人,如果不是僅此一人的話,也一定為數無多。
4.張炎《詞源》的價值與啟迪
宋代重要詞話,應該說有六種,即王灼的《碧雞漫話》、李清照的《詞論》、吳曾的《能改齋詞話》、胡仔的《苕溪漁隱詞話》、沈義父的《樂府指迷》和張炎的這部《詞源》。
此六部詞話,從重視寫史到重視寫論,各有所長,但基本格式又多有相似相通之處。張炎《詞源》的特點,是寫得全麵,寫得深,寫得有創造性。他的《詞源》文字不長,內容豐厚,分上下兩卷。上卷十四節,論音律,下卷十六節,論風格。其版本較多,文字或有區別,基本內容大同小異。
《詞源》文字雖少,但涉及範圍廣泛,大約彼時人們關心的問題,沒有不涉及的。今天讀來,也可對宋代詞學之大觀有個基本的了解。
他筆調真切,不作虛言,節次雖多,一句空話也沒有。這也是中國古典文論的一大特色。因而絕沒有下筆千言離題萬裏的毛病出現。它開口就講“正事”,直奔主題,是最純正的文本主義。
中國詞話不特別注重聯係實際。不但論詞,而且論人,論詞論人還要論風格。雖然文字不多,因為刀刀中腠理,所以給人印象深刻。
中國詞話還特別擅長抓住重點,要言隻在三五句。它的論事方式是一定要找準最重要最關鍵的內容作出指說。
這些特點,張炎的《詞源》,不僅樣樣皆備,而且做得樣樣出色。《詞源》分二卷三十小節,內容好多。我這裏因繁就簡,選了五個題目,試作剖析。
其一,立論明確,尊崇周、薑。
他使用的方法就是總攬曆史,以周、薑為要。《詞源》對自唐以來300多年詞的發展史進行了大回顧,它的結論即作詞的典範唯有周、薑。隻是推崇周、薑,且有足夠的論據作支撐。
其二,重點突出,強調音律。
周邦彥、薑夔都是宋詞中的音律大家,張炎對音律的重視與研究,尤其達到了空前絕後的地步。他尊崇周邦彥,但尚且要說:“美成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而於音譜間有未諧,可見其難矣。”他對音律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詞源》對音律有專節專論,而且有實例分析,例如他曾舉他父親張樞的《端鶴仙》為例,進行評說。先看那詞:
卷簾人睡起。放燕子歸來,商量春事。風光又能幾!減芳菲都在,賣花聲裏。吟邊眼底,披嫩綠、移紅換紫。甚等閑、半委東風,半委小橋流水。
還是。苔痕湔雨,竹影留雲,待晴猶未。蘭舟靜艤,西湖上多少歌吹。粉蝶兒守定,落花不去,濕重尋香兩翅。怎知人、一點新愁,寸心萬裏。
這詞其實寫得很美,而且在文字旁邊記有音譜,刊行於世。但它是經過修改的,張炎說:
先人曉暢音律,有《寄閑集》。旁綴音譜,刊行於世。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①
這詞也是改過的,改了一個字,原詞為“粉蝶兒撲定花兒不去”,但“撲”字不“協”,於是便把這“撲”字改成了“守”字。張炎就此評論說:“始知雅詞協音,雖一字亦不放過,信乎協音之不易也。”②
對這種改法,今人頗有微詞,認為是以音害意。這話原也不錯的,但我想說的是,無論如何,他父子對詞作的態度是值得敬重的,這態度就是“一字亦不放過”。
其三,評品人物,以詞為本。
現代人聰明了,一講人物或作品分析,馬上想到定性分析或者定量分析。一般地說,定性分析簡捷明快,適用於短篇文字或一般工具書。定量分析則更為具體、細微。張炎的辦法,沒有這麼複雜。他不是沒有結論,但顯然更為重視“事實”。這個“事實”就是詞作本身。例如他不高興吳文英的詞風,嫌它太密,說:“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但他並不全麵否定吳詞。寫“句法”一節時,他引用了吳文英《登靈岩》《閨九重》諸作,並說它們“平易中有句法”。寫“字麵”一節時,又說“如賀方回、吳夢窗皆善於煉字麵,多於溫庭筠、李長吉詩中來,”並說“字麵亦詞中之起眼處,不可不留意也。”寫“令曲”一節時,還說“馮延巳、賀方回、吳夢窗亦有妙處”,對夢窗的令詞也持讚許態度,等等。這就不是以偏代全,而是以詞為本了。他既尊崇周、薑,則對蘇、辛不太感冒。但對蘇東坡的詞作,並無偏見,他認為好的詞作依然引證,以表欽佩。所用讚話,絕不慳吝。他說:
東坡詞,如《水龍吟》詠楊花,又如《過秦樓》、《洞仙歌》、《卜算子》等作,皆清麗舒徐,高出人表,《哨遍》一曲,檃括《歸去來辭》,更是精妙。周、秦諸人所不能到。
雖然他之所引全是些與他的主張相近的詞,但不因人廢言,值得肯定。
其四,論證詞風,立主“清空”。
詞風有如文風,不可一概而論。但他專意“清空”一道,可說愛之所在,不遺餘力。他這樣寫道:
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薑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
詞是否就該清空甚至就要清空,存疑。但他專貴於清空,不失為一家之言,一派之言。
且清空對於宋末詞壇,意義尤其非同凡響,清空風格不唯是江湖詞名士詞的一個特色,而且也是中國傳統審美觀念的一個重要範疇。我曾說過,白石詞之所以備受青睞,因為他不但適應了江湖名士派詞人的需求,而且契合了自唐以降文人畫——寫意畫的審美心理,還與中國傳統儒學人格的審美化特別易於溝通,如此等等,受到世人的歡迎與欣賞自在不言之中。
其五,反對蹈襲,追求意趣。
他說的意趣首先是不要一味模仿前賢,而要有自己的創造。他寫道:
詞以意為主,不要蹈襲前人語意,如東坡中秋《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雲雲,夏夜《調仙歌》“冰肌玉骨”雲雲,王荊公金陵《桂枝香》“登臨送目”雲雲,薑白石《暗香》,賦梅“舊時月色”雲雲,《疏影》“苔枝綴玉”雲雲,此數詞皆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
“清空中有意趣”,把它現代化一點,就是有風格還要有創造,有特色還要有個性,有意境還要有見解。但最緊要的還是創造,創造是文學的生命,人沒有創造還可以活著,雖然活得平庸而沒品位;文學作品一理離開創造,馬上死亡,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但創造不僅僅是一個美好的願望,更不是酒後狂言、夢中囈語,他是有特定內涵的,它至少需要有方法、有學識、有技術等基礎條件作支撐。所以張炎又說:“此數詞皆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
5.玉田詞的藝術成就與影響
對張炎詞的藝術評價,首先有個關注點問題,是文、曲兼顧還是隻看“文”這一麵。如果文、曲兼顧,他的詞顯然是超一流的,終整個宋代詞史,恐怕能和他比肩的人物也沒有幾位。但這標準怕通不過,不但專家通不過,讀者那一麵更通不過。因為詞在宋代中期,已漸漸與詩歌融為一體。它已經成為詩的另一種形式,比如近現代人作詞,還有誰專門考慮它的唱法嗎?實在那唱法都失傳了。照柏楊的意見,想知道那唱法,隻能聽昆曲。而至少如柏楊一樣的人,是不喜歡聽昆曲的。但如果將詞——宋詞隻看成案頭文學,卻又不合乎宋代的實際,畢竟它那個時代,詞確實要唱的。所以對玉田詞的評價,就有了一個適用哪種“法律條文”的問題。綜合地考慮,他的詞屬於一流水準,比起那些超一流作品,還有些差距。故此,本書幾次引用的名詞40首排行榜中,才沒有張炎的作品;而他本人在30名最有影響的宋詞作者的排名中,亦排在辛、蘇、周、薑、秦、柳、歐、吳、李、晏、賀之後,而在陸遊、黃庭堅、張先、王沂孫、周密、史達祖、晏殊與劉克莊之前,在這二十位詞人中,他名列第十二位。
張炎詞與王沂孫詞相比,王詞寫得更為曲折委婉。簡捷地表示就是深,或者說曲,因深而曲,又因曲而深。張炎與王沂孫比“曲”,他還不是對手,但他的詞寫得更有剛性,而這一點正是王沂孫所缺少的。王詞是個細活,緊針密線,如工筆畫,非用放大鏡看不通透,張詞無須這樣費功夫,他的美也無須走得如此之深。
張炎詞與吳文英詞相比,吳詞的長處是密,穠麗繁豔。張詞不喜歡穠麗,也不要繁豔,他的詞走的是疏派路子,寧可“刪繁就簡三秋樹”,絕不“枝繁葉茂二月花”。
張炎詞與史達祖詞相比,史達祖的長處是一個“秀”字,不疏不密。張炎的詞不走中間道路。他的詞,雖然也美,還多些陽剛之氣。
張炎詞與陳允平詞比,陳允平的特色是平正,雖不是四平八穩之平正,但要儀態雍容,不張揚,也不媚美。張炎詞自不以媚美為是,但較之陳詞,顯然更富於空靈之韻味,其情其致,生動清空。
張炎詞與周密詞相比,周詞的特色是“細”,他的特色也是“細”,殊不知細與細也不同。周密的詞風多樣,不免有些雜,細的部分,更近乎周邦彥、吳文英一路,在位性上與史達祖相仿。張炎詞是細而能疏,柔而能健,用極細的筆法寫淡雅之色,這是周密辦不到的。
與張炎詞風格最接近的還是薑白石的詞,他最推崇的詞人也是薑夔,但他詞的剛性差些,更多些高潔之氣。所以,如果用一個字形容白石詞,那就是“疏”;用兩個字形容白石詞,那就是“清剛”;用四個字形容白石詞就是“清剛疏朗”。而用一個字形容玉田詞則是“清”,用兩個字形容玉田詞則是“清麗”;用四個字形容玉田詞則是“清麗高潔”。畢竟清與疏還有不同,麗與剛也有不同,就是高潔也不能等同於“疏朗”。薑、張是詞風最為相近的兩位詞人,遠看如同孿生兄弟,近看還有細節之分。
張炎最為後人稱道的詞是他的憂國悼亡之作。如《高陽台?西湖春感》: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葦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這是一首哀歌,處處寫景,處處生情,景是非常優美的湖景,情是悲亡悼逝的深情。全詞結構緊湊,次序分明,其節奏與情緒,直如妙手剝筍一般,剝卻一層還是痛亡之音,再剝一層更是痛亡之音。雖然筆調沉著,不張揚,也不激憤,然而,正是這貌似平穩中發放出來的痛悼,才更體現了他發自心底的憂患之聲。
這一首詞,據繆鉞先生考證,應是他28歲時之作。此時的宋王朝正處在欲亡未亡、未亡將亡之際,國雖未亡,但亡兆已然顯露無遺。張作此詞,縱非悼亡之辭,亦多憂國之恨。此後23年,他51歲了,這時宋王朝已滅亡近20年,但他對故國的思念依舊,且隨著人生閱曆的增加,那情感愈發淒婉纏綿起來。這有點像人到中年時對青春年華的追憶,愈發覺得其情之珍貴,其思之綿綿,於是又寫下了這首《月下笛》並有小序雲:“孤遊萬竹山中,閑門落葉,愁思黯然,因動《黍離》之感。時寓甬東積翠山舍。”其詞曰:
萬裏孤雲,清遊漸遠,故人何處?寒窗夢裏,猶記經行舊時路。連昌約略無多柳,第一是、難聽夜雨。謾驚回淒悄,相看燭影,擁衾誰語?
張緒,歸何暮?半零落依依,斷橋鷗鷺。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隻愁重灑西洲淚,問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猶倚梅花那樹。
此詞淒苦,未可輕言。
張炎詞亦長於寫景。他的一些寫景之作,似乎更得薑夔詞之精髓,不但疏疏朗朗,而且意象猶深。如他的那一闋《清平樂》:
候蛩淒斷,人語西風岸。日落沙平江似練,望盡蘆花無雁。
暗教愁損蘭成,可憐夜夜關情。隻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
自然,他也是一位言情妙手。然而,他的言情,是絕對不同於柳永的,更不同於康與之。在他看來,雖然“康、柳詞亦自批風抹月中來。風月二字,在我發揮,二公則為風月所使耳”。
然而,真能做到不為風月所使,反令風月為我所使,又何其難哉!畢竟情之於物,要“癡迷”些,不癡不迷,不足以言情。張炎出身貴公子,“豔事”亦當不少,他有一首《淡黃柳?贈蘇氏柳兒》,儼然屬於此類,那詞寫得卻好:
楚腰一撚,羞剪青絲結。力未勝春嬌怯怯。暗托鶯聲細說。愁蹙眉心鬥雙葉。
正情切。柔枝未堪折。應不解、管離別。奈如今已入東風睫。望斷章台,馬蹄何處,閑了黃昏淡月。
別的不說,但看“望斷章台,馬蹄何處,閑了黃昏淡月”,便可知,詞人確實別有心得。
然而,情之為情,一何難忘!以後,他又寫過一闋《虞美人》,追念前情,感慨猶多。並在序中說明:“餘昔賦柳兒詞,今有杜牧重來之歎。劉夢得詩雲:‘春盡絮飛留不住,隨風好去落誰家’。作憶柳曲”。這詞複寫道:
修眉刷翠春痕聚。難剪愁來處。斷絲無力綰韶華。也學落紅流水、到天涯。
那回錯認章台下。卻是陽關也。待將新恨趁楊花。不識相思一點、在誰家。
張炎祖籍陝西,屬於秦人,但從他祖上張俊起,便一直在杭州定居。他前半生,遊來走去,未曾離吳越之鄉。到43歲時,北行來京。過黃河時,一見那雄渾景色,不覺詞興大發,寫下了一首《壺中天》。這詞的風格殊不類他往昔的作品,富於雄渾超邁之氣。看來,一個人的詞風,也是因時而至,因遇而發。他本來對白石詞的清剛疏朗之風便很歎服,不想一遇北方景色,自己心底的壯士情懷也一並噴湧而出。其詞雲:
揚舲萬裏,笑當年底事,中分南北。須信平生無夢到,卻向而今遊曆。老柳官河,斜陽古道,風定波猶直。野人驚問,泛槎何處狂客。
迎麵落葉蕭蕭,水流沙共遠,都無行跡。衰草淒迷秋更綠,惟有閑鷗獨立。浪挾天浮,山邀雲去,銀浦橫空碧。扣舷歌斷,涉蟾飛上孤白。
但次年自北方回,他的心情又恢複故我,遙想北遊時的朋友,更加鬱鬱不歡。再過一年,他南歸的朋友來看他,談笑數日,分別時,他寫了一闋《八聲甘州》,憶北行之事,更增添了無窮的故園之思。但見詞情跌宕,詞音激越,而內心的淒迷纏綿,正如無邊黑夜。噫!似聽他唱道:
記玉關、踏雪事清遊,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 載取白雲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張炎也是擅長詠物的詞家。他因為詠春水詠得好,故人稱“張春水”,又因為詠孤雁詠得好,故人稱“張孤雁”。詠春水詞寄調《南浦》。
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荒橋斷浦,柳蔭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
和雲流出空山,甚年年淨洗,花香不了。新綠乍生時,孤村路、猶記那回曾到。餘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後,溪上碧桃多少。
如此絕妙好詞,直不負“張春水”雅號。
張炎對後世尤其對清代詞影響很大,但爭論也多。
張炎對清代詞影響大,對浙西詞派,影響奇多。其中,對薑、張詞風提倡最有力者乃是朱彝尊。他編選《詞綜》,最推崇的人物即是白石及玉田。他為自己的詞集作序,更明確表達“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因為他和浙西詞人群的提倡、鼓吹,薑、張二詞人的影響達到空前的地步,出現所謂“數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①的盛況。這樣的影響,可以說有宋一代,任何一位詞人都沒有達到過他們這樣的程度。
但也有不同聲音,例如常州派詞人便不同意此說。對宋詞有很深研究的清代詞評家周濟就表達過這樣的意見:“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詣力,亦不後諸人,終覺積穀作米,把攬放船,無開闊手段。然其清絕處,自不易到。”①
到了王國維那裏,評價更低了。不但批評張炎“膚淺”、“招搖”,甚至還說:“玉田之詞,餘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
在我看來,張炎詞與詞論的影響,全是第一流的。平心而論,如果站在文學史的角度看,宋代詞人的影響,誰也比不過蘇東坡,因為他是有宋第一文學人物;站在宋代詞史的角度看,誰的影響也比不過辛棄疾,因為他是宋代第一詞人;站在詞的曆史變革的角度上看,誰的影響也比不過柳永,因為他是宋詞變革第一家;站在詞的整合的角度看,誰的影響也比不過周邦彥,因為他是大晟詞領袖;站在宋詞中興的角度看,誰的影響也比不過薑夔,因為他是宋末詞派的精神象征;但如若站在詞作、詞律、詞論的綜合角度看,那麼,誰的影響也比不過張炎,他是最具綜合實力的宋代詞家。
縱觀既往,有一點應該是清楚的,即張炎是宋代最後一位大詞人,又是他那個時代最具才能和影響力的詞人。人們完全可以說,他的詞作與詞論已成為宋代詞史的一聲絕響。這樣的人才與詞作,是再也不能重複與再造了。
玉老田荒人竟去,從此宋詞作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