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小說作者在中國的命運(2 / 3)

光緒辛醜朝廷開特科,征經濟之士。湘鄉曾慕濤侍郎以君薦,君謝曰:使餘而欲任,不及今日矣。辭不赴。會召諫中有忌曾者,竟以列諸彈章,君笑曰:是乃真知我者。自是肆力於小說,而以開智譎諫為宗旨。

李伯元怕沒有如此達觀,因為轉達李伯元這話的吳趼人本人也沒有如此達觀。胡寄塵說到吳趼人:

趼人之為人,固不僅以小說重也,而世人以小說家稱之。嗚呼!趼人為李伯元傳有曰:“君之才何必以小說傳哉,而竟以小說傳,君之不幸,小說界之大幸也。”吾於趼人亦雲。

既然晚清最有成就的白話作家如此看不起自己,說明對白話小說重要性的過度誇張,並沒有根本改變白話小說家的社會地位。李伯元對此似乎看得很明白。在他的《新中國現在記》楔子中,有一段自白:

窮而在下,權不我操,雖抱著撥亂反正之心,與那論世知人之識,也不過空說白話,誰來睬我?誰來理我?則何如消除世慮,愛惜精神,每逢酒後茶餘,閑暇無事,走到瓜棚底下,與二三村老,指天畫地,說古論今……

這本小說的標題顯然是有意與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作對照,而自居於亞文化之中的態度,也正與梁啟超誇張白話小說社會影響正成對比。

真正使白話小說作者地位發生變化的,是1906年清政府廢止科舉,使傳統社會中士人進入權力結構的道路正式被切斷。有雄心的讀書人不得不另辟新路,有些人則闖進日益繁榮並有利可圖的白話小說領域。寅半生的這些話可能有些誇張,但也道出某些情況:

十年前之世界為八股世界,近則忽變為小說世界。蓋昔之肆力於八股者,今則鬥心角智,無不以小說家自命。於是小說之類,日見其多,著小說之日見其夥。

甚至有人認真地建議以小說代八股文考科舉,使小說作家有進身之階。著名小說翻譯家周桂笙甚至斷言馬克·吐溫在美國曾獲舉人頭銜。這些有趣或可笑的逸聞可能來自一廂情願的“改革”願望,以為白話小說為新的功名之途。

的確晚清的白話小說作家,其社會地位與改寫期(以書坊職業編纂者為主)和創造期(以自我放逐的文人為主)不太相同,我們看到有三種人物在寫白話小說。

一是政治反對派活躍分子,不論是維新派還是革命派。當時寫小說的政治人物很多: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陳天華(《獅子吼》)、秋瑾(《作若幹彈詞》)、黃小配(《廿年繁華夢》)等等,曾被目為同盟會宣傳部的南社,集合了大批反滿詩人,其中多人在辛亥革命前後開始寫白話小說。實際上鴛鴦蝴蝶派的主要人物大多是南社中人。辛亥後上海主要小說刊物編者與重要撰稿人,如主持《小說月報》與《婦女雜誌》多年的王蘊章,先後主持《申報·自由談》的姚鵷雛與陳蝶仙,為《小說海》撰稿的方瘦坡,創辦《香豔小品》的胡寄塵等等,均為南社人士,有的是南社核心人物,多年從事反清革命活動。南社的“民權出版社”,後來成為消閑白話小說的出版中心。

正在興起的新的買辦—技術官僚社會集團,也有人進入白話小說創作。劉鶚就是一個好例。劉鶚生前常被人目為洋人鷹犬:倡議借款建天津—鎮江鐵路,擔任德商山西煤礦督辦,最後在庚子事變中辦賑濟,都遭時人物議。《老殘遊記》中提到過不少使劉鶚感興趣的東西——鐵路、西藥、專利、報紙、彈簧椅墊等等。吳趼人曾在江南製造局任職,“嚐自運機心,製一小輪船,僅二尺許,能往還數十裏,見者稱為奇器。”而曾樸是絲綢工業家,辛亥革命後曾一度任江蘇省督。

第三批人,也是人數最多的一批,是職業小說作家。中國以前沒有這樣一個完全靠為雜誌寫作為生的作家群(隻有明清的職業書坊編纂靠改寫舊籍重印為生,大都自己就是書坊業主,他們大都並非重要作家)。中國曆史上小說寫作第一次成為一種經濟上有利可圖的職業。有時,這種贏利的目的太直接了一些,例如吳趼人作《還我靈魂記》,“應藥商所托,收三百元酬金,大受時人訾議。”也隻有在20世紀初的上海,才有賣文為生機會。李伯元和吳趼人之輩對未中舉走上仕途終生惋惜,但不至於淪落至赤貧如吳敬梓、曹雪芹。辛亥革命前一年,1910年,清廷頒布了中國第一部版權法。

晚清作家大部分屬於上麵說的第三批,決定了晚清小說的商業味。但經濟上的獨立使他們比起他們的前輩來,在價值觀上離主流文化更遠。《儒林外史》和《紅樓夢》的作者指責科舉,可是他們似乎念念不忘此事,偏執狂似的不斷地說如何鄙視科舉功名。在晚清小說中,科舉已不再是中心主題,中科者不一定可鄙,落第者也不一定可憐。《孽海花》第三回,新科狀元金雯青到上海:

席間眾人議論風生,多是說著西國政治藝學,雯青在旁默聽,茫無把握,暗暗慚愧,想道:“我雖中個狀元,自以為名滿天下,哪曉得到了此地,聽著許多海外學問,真是夢想沒有到哩!從今看來,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總要學些西法,識些洋務,派入總理衙門當一個差,才能夠有出息哩。”

晚清作家依然隻用筆名發表,但是筆名起得極怪,好像是有意吸引讀者來追尋真名。《孽海花》作者自命“東亞病夫”尚有可解,《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作者為“我佛山人”,張揚籍貫。他們實際上並不想掩蓋自己的真實身份,署假名隻是對白話小說寫作慣例的尊重。實際上,早在19世紀末,掩蓋身份的社會壓力已經減輕。《品花寶鑒》作者署名為“石函氏”,作者另有一部傳奇劇《梅花夢》,作者署真名陳森。這個做法完全是慣例,傳奇劇因為大量主流文人的參與,早在明代中葉就不再是亞文化文類。作者在《品花寶鑒》自序中說:“餘曾為《梅花夢》一部。”他並不非常想掩蓋自己的真實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