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法政專門學校五四講演)
一
先秦政治思想有研究的價值嗎?政治是現代的,是活的,研究政治的人,研究到二千年前書本上的死話,他們的社會組織和我們不同,他們所交接的環境和我們不同,他們所要解決的問題和我們不同。研究他們的思想有什麼用處呢?不錯,我且問,歐美的社會組織和我們同嗎?所交接的環境和我們同嗎?所要解決的問題和我們同嗎?我們為什麼要研究歐美政治思想?須知具體的政治條件,是受時間空間限製的。抽象的政治原則,是不受時間空間限製的。“政治學”是要發明政治原則,再從原則上演繹出條件來。那麼,凡關於講政治原則的學說,自然都是極好的研究資料,沒有什麼時代的區別和地方的區別。所以我覺得研究先秦政治思想和研究歐美政治思想,兩樣的地位和價值,都差不多。說是空話,都是空話,說有實用,都有實用。
政治是國民心理的寫照。無論何種形式的政治,總是國民心理積極的或消極的表現。積極的表現,是國民心目中有了某種理想的政治,努力把他建設起來;消極的表現,是國民對於現行政治安習他、默認他。凡一種政治所以能成立能存在,不是在甲狀態之下,即是在乙狀態之下。所以研究政治,最要緊的是研究國民心理;要改革政治,根本要改革國民心理。國民心理,固然是會長會變,但總是拿曆史上遺傳做根核。遺傳的成分,種類很多,而以先代賢哲的學說為最有力。因為他們是國民心中的偶像,國民崇拜他們,他們說的話像一顆穀種那麼小,一代一代的播殖在國民心中,他會開枝發葉成一大樹。所以學政治的人,對於本國過去的政治學說,絲毫不能放過。好的固然要發揚他,壞的也要察勘他,要看清楚國民心理的來龍去脈,才能對證下藥。
“先秦”這個名詞,指的是春秋戰國時代。那時代是中國曆史上變動最劇的時代,當時所謂諸夏,所謂夷狄,以同一速率的發展,惹起民族大混合。社會組織,從封建製度全盛以至崩壞,從貴族階級成立以至消滅,經無數波瀾起伏,中間還有好幾個國,屬於別係文化,把一種異樣的社會組織攙進來。經濟狀況日日變動,人口比從前加增,交通比從前頻繁,工商業漸漸發生,大都市漸漸成立,土地由公有變為私有,幾個大國對立,一麵努力保持均勢,一麵各求自己勢力增長。政治上設施,常常取競走態度,經唐虞三代以來一千多年文化的蓄積,根柢已很深厚,到這時候盡情發泄,加以傳播思想的工具日益利便,國民交換智識的機會甚多,言論又極自由。合以上種種原因,所以當時思想界異常活潑,異常燦爛。不惟政治,各方麵都是如此。我們的民族性,又是最重實際的,無論那一派的思想家,都以濟世安民為職誌,差不多一切議論,都歸宿到政治。所以當時的政治思想,真算得百花齊放,萬壑爭流。後來從秦漢到清末,二千年間,都不能出其範圍。我們若研究過去的政治製度、政治狀態,自然時代越發近越發重要;若研究過去的政治思想,僅拿先秦做研究範圍,也就夠了。
二
先秦學派最有力的四家,一儒家,二道家,三墨家,四法家。先秦政治思想,有四大潮流,一無治主義,二人治主義,三禮治主義,四法治主義。把四潮流分配四家,係統如下:無治主義,等於無政府主義,是道家所獨倡。有許行一派,後人別立一名叫做農家,其實不過道家支流。這種主義,結果等於根本取消政治,所以其餘三家都反對他。但他的理想,卻被後來法家采用一部分去。禮治主義,是儒家所獨有,其餘三家都排斥他,但儒家實是人治禮治並重。他最高的理想,也傾向到無治,惟極端的排斥法治。人治主義,本來是最素樸平正的思想,所以儒墨兩家都用他。墨家因為帶宗教氣味最深,所以他的人治也別有一種色彩。然而專講人治到底不能成為一派壁壘,所以墨家的末流,也趨到法治。法治主義是最後起最進步的,因這個主義,才成了一個法家的學派名稱。其實這一派的學說,也可以說是將道儒墨三家之說鎔鑄而成。
我們要研究四家的政治學說,墨家的書,隻有一部《墨子》。道家的書,向來以《老子》《列子》《莊子》三部為中心。《列子》是偽書,應該剔去。《莊子》談政治的地方甚少,可以不看。最主要的還是一部《老子》。儒家的書,以《論語》《孟子》《荀子》為中心。《禮記》裏頭,也有許多補助資料。法家的書以《尹文子》《韓非子》為中心,《管子》和《商君書》,雖然不是管仲和商鞅所作,卻是法家重要典籍,應該拿來參考。我這回講義的取材,就以這幾部書為範圍。
三
在分講這幾個主義以前,先講各家共通的幾點,這幾點或者就可以認為中國人政治思想的特色。
第一,中國人深信宇宙間有一定的自然法則,把這些法則適用到政治,便是最圓滿的理想政治。這種思想,發源甚古,我們在《書經》《詩經》裏頭,可以發見許多痕跡。《書經》說: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
天乃錫禹洪範九疇,彝倫攸敘。
《詩經》說: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所謂“天”,其實是自然界代名詞。老子所謂“道法自然”,孔子所謂“天垂象,聖人則之”,墨子所謂“立天誌以為儀式”,都是要把自然界的理應用到人事。這一點是各派所同認,惟實現這自然法則的手段,各家不同。主張無治主義的,以為隻要放任人民做去,他會循自然法則而行,稍為幹涉,便違反自然了。主張人治主義的,以為這抽象的自然法則,要有個具體的人去代表他,得這個人做表率,自然法則便可以實現。主張禮治主義的,以為要把這自然法則演出條目來,靠社會的製裁力,令人遵守。主張法治主義的,以為社會的製裁力還不夠,要把這些自然法則變為法律,用國家的製裁力實行他。四派的分別在此。
我們試檢查這種根本思想對不對,有無流弊。頭一件先問自然法則到底有無?說有罷,用什麼標準把他找出來,找出來是否真對?這兩個問題,我們都有點難於答覆。我們的先輩,既已深信有自然法則,而且信那自然法則是普遍的,固定的,所以思想不知不覺就偏於保守,養成傳統的權威。這是第一種流弊。認自然為至善的境界,主張人類要投合他,效法他,容易把人的個性壓倒。這是第二種流弊。好在客觀的自然法則,總要經過人類主觀的關門才表現出來。人類對於自然界的觀念,常常會變遷,會進步,他所認的自然法則,也跟著變遷進步。所以這種思想,若能善於應用,也不見得有多大毛病。
第二,君位神授,君權無限。那一類學說,在歐洲有一個時代很猖獗。我們的先哲,大抵都不承認他是合理。我們講國家起源,頗有點和近世民約說相類。可惜隻到霍布士、洛克一流的見地,沒有到盧騷的見地。這也是時代使然,不足深怪。人類為什麼要有國家呢?國家為什麼要有政府呢?政府為什麼要一個當首長呢?對於這個問題,各家的意見都不甚相遠。這種意見,像是在遠古時代已經存在的。《論語》記堯舜傳授的話,說: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左傳》記師曠的話,說: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豈其使一人恣於民上。
這種學說,相傳很久,後來各家論政治起源,大率根本此說,以為國家之建設,實起於群眾意識的要求。例如儒家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故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不能勝物,君者善群者也。《荀子·王製》篇墨家說: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同滋,益也。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天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餘力不能以相勞,腐朽餘財不以相分……明夫天下之亂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墨子·尚同》篇法家說: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別,未有夫婦妃匹之合,獸處群居,以力相征。於是智者詐愚,強者淩弱,老幼孤弱,不得其所。故智者假眾力以禁強虐而暴人止。……是故國之所以為國者,民體以為國;君之所以為君者,賞罰以為君。《管子·君臣》篇又說:天地設而民生之,當此之時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親親而愛私。親親則別,愛私則險。民生眾而以別險為務,則有亂。當此之時,民務勝而力征。務勝則爭,力征則訟,訟而無正則莫得其性也。故賢者立中,設無私,而民日仁。當此時也,親親廢,上賢立矣。凡仁者以愛利為務道,而賢者以相出為務,民眾而無製,久而相出為道,則有亂。故聖人承之,作為土地、貨財、男女之分。分定而無製,不可,故立禁;禁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設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其君,則上賢廢而貴貴立矣。《商君書·開塞》篇各家之說,皆為救濟社會維持安寧秩序起見,不得不建國,不得不立君。荀子所注重者,在人類征服自然。有感互助之必要,乃相結為群,而立君以為司之。故“君”實以“群”得名。墨子則以為欲齊壹社會心理,形成社會意識,所以有立君的必要。管子所說,和諸家大致相同,他說“民體以為國”,對於“國家以民眾意識為成立基礎”的觀念,指點得很明了。然則國家的首長——即君主,從那裏發生出來呢?儒家根據“天生民而立之君”的舊說,說是由天所命,但天是個冥漠無朕的東西,此說未免太空泛了。墨家說“選天下之賢可者”,像是主張君位由選舉產出,但選舉機關在那裏?選舉程序如何?墨家未嚐明言。法家的《商君書》,把國家成立分為三階段。第一段是血族社會,靠“親親”來結合,第二段是部落社會,靠“上賢”來結合,第三段才是國家社會,卻靠“貴貴”來結合。他所說和事實很相近,我們拿歐洲曆史——就中日耳曼民族曆史,都可以證明。
各家所說,雖小有異同,但有一共通精神,他們都認國家是由事實的要求才產生的。國家是在民眾意識的基礎之上才成立的。近代歐美人所信仰的三句政府原則——所謂Of people,for people,by people,他們確能見到。of,for,這兩義,尤為看得真切。所以他們向來不承認國家為一個君主或某種階級所有,向來不承認國家為一個君主或某種階級的利益而存在。所以他們認革命為一種正當權利,《易經》說: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孟子說: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這種道理,儒家闡發最透。各家精神,亦大略相同。所以中國階級製度,消滅最早,除了一個皇帝以外,在法律之前萬人平等。而皇帝也不是什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經濟組織,以全國人機會均等為原則,像歐洲那種大地主和農奴對峙的現象,中國簡直沒有。都是由這種學說生出來的影響。
第三,中國人對於國家性質和政治目的,雖看得不錯,但怎麼樣才能貫徹這目的呢?可惜沒有徹底的發明。申而言之,中國人很知民眾政治之必要,但從沒有想出個方法叫民眾自身執行政治。所謂By people的原則,中國不惟事實上沒有出現過,簡直連學說上也沒有發揮過。《書經》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孟子》引《泰誓》像這種類的話,各家書中都有。但“民視民聽”,怎麼樣才能表現呢?各家都說不出來,管子說:以天下之目視,則無不見也。以天下之耳聽,則無不聞也。以天下之心慮,則無不知也。《管子·九守》篇又說:夫民別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聖,雖有湯武之德,複合於市人之言。是以明君順人心,安情性,而發於眾心之所聚。……先王善與民為一體,與民為一體,則是以國守國,以民守民也。《管子·君臣》篇這種話,原理是說得精透極了。但實行方法,仍不外勸那“治者”采取那“被治者”的輿論,治者和被治者,還是打成兩橛。尹文子的見解,稍為進步些,他說:為善不能使人得從,此獨善也;為巧不能使人得從,此獨巧也;未盡善巧之理。為善與眾行之,為巧與眾能之,此善之善者巧之巧者也。所貴聖人之治,不貴其獨治,貴其能與眾共治。貴工倕之巧,不貴其獨巧,貴其能與眾共巧也。《尹文子·大道》篇“與眾共治”一語,可以說很帶德謨克拉西色彩,但他是否徑主張民眾進而自治,還不很明了。他又說:己是而舉世非之,則不知己之是。己非而舉世是之,亦不知己所非。然則是非隨眾賈即價字而為正,非己所獨了,則犯眾者為非,順眾者為是。同上這段話,把民眾意識的價值,赤裸裸地批判,民眾政治好的壞的兩方麵,確都見到。但他對於這種政治,言外含有不滿之意,不見得絕對主張。
第四,中國人說政治,總以“天下”為最高目的,國家不過與家族同為達到這個最高目的中之一階段。儒家說的“平天下”,《禮記·大學》“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禮記·禮器》道家說的“以天下觀天下”《老子》這類話到處皆是,不必多引了。法家像很帶有國家主義的色彩,然而他們提倡法治,本意實為人類公益起見,並不是專為一個國家。所以《商君書·修權》篇說“為天下治天上”,而斥“區區然擅一國者”為“亂世”。至於墨家,越發明了了。
墨子說:天兼天下而愛之。……天之有天下也,譬之無以異乎國君諸侯之有四境之內也。……《天誌》篇夫取天之人,以攻天之邑,此刺殺天民……上不中天之利矣。……《非攻》篇墨子說的“天誌”,說的“兼愛”,都是根本於這種理論。他的眼中,並沒有什麼國家的界限,所以他屢說“視人之國若其國”。《兼愛》篇這樣看來,先秦政治學說,可以說是純屬世界主義。像歐洲近世最流行的國家主義,據我們先輩的眼光看來,覺得很褊狹可鄙。所以孔子、墨子、孟子諸人,周遊列國,誰采用我的政策,我便幫助他,從沒聽見他們有什麼祖國的觀念。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一個人,並沒有專屬於那一國。又如秦國的政治家,從由餘、百裏奚起到商鞅、張儀、範睢、李斯止,沒有一個是秦國國籍。因為他們覺得世界上一個行政區域(國)應該世界上有才能的人都有權來共同治理。若拿現代愛國思想來責備他們,那麼,簡直可以說春秋戰國時代的人,個個都是無廉恥,個個都是叛逆,然而拿這種愛國思想和他們說,他們總覺得是不可解。須知歐洲的法蘭西和德意誌,當沙裏曼大帝時,隻是一國,到今日卻成了幾百年的世仇。中國的晉和楚,當春秋時劃然兩國,秦漢以後,便一點界限痕跡都沒有。現在若有人說你是山西國民,我是湖北國民,豈非笑話。可見彼我學說之異同,影響於曆史上事實者至大。我們所以能化合成恁麼大的一個民族,很受這種世界主義政治論之賜。而近二三十年來,我們摹仿人家的國家主義,所以不能成功,原因亦由於此。所以這派學說,在從前適用,在將來也會適用,在現在真算最不適用了。
四
前回講的四大潮流,現在要分別論他。
無治主義,是道家所極力提倡的。全部《老子》,可以說有三分之一是政治論。他的政治論,全在說明無治主義的理想和作用。無治主義,如何能在學理上得有根據呢?據老子的意思,以為人民自己會做自己的事,隻要隨他做去,自然恰到好處。他說:民莫之令而自均。
又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這種論調,很像亞丹斯密的一派經濟學說,以為隻要絕對的放任自由,自然會得良好結果。所以凡帶一點幹涉,他都反對。他說: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又說: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
又說:愛民治國,能無知乎?明白四達,能無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這種話,對於政治上幹涉行為,一切皆絕對否認。像“代大匠斫必傷其手”這種見解,我們不能不承認為含有一麵真理。我想起歐洲某學者有兩句妙語,說,“英國王統而不治,法國總統治而不統”,老子“長而不宰”這句話,正可以拿“統而不治”來做訓詁。
這種絕對自由論調,論理,他的結論應該歸到人民自治那條路去。例如英國王統而不治,所以“治”的權自然是歸到人民組織的國會。老子卻不是這樣想,他以為這樣子還是“為”,還是“執”,還是“宰”,還是“代斫”,對於無治主義不能貫徹。他理想的政治社會是: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這種主張,不獨說人民不應該當被治者,並且說不應該當治者。因為他根本認“治”是罪惡,被治和自治,在他眼中原沒甚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