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前句中的“以”字本該放在“有餘”之前,為了和上文的“以奉有餘”呼應,就移到後麵了。這裏不宜解釋為“有餘”前省去了“損”字,因為這是說自動地把自己多餘的東西拿出來奉送給天下的人,談不上“損”的。老子說“唯有道者”能做到這一點,自然是暗示說:你做到了這一點,也堪稱有道者了。
“是以”後三句話不是並列關係,末句是對前兩句的說明,把三句平列地譯下來,將使末句無所承接,讀來覺得突兀。“為而不恃”和“功成而不處”,已見於第二章,那裏是申述聖人“無為”的具體表現,這裏用來解釋“以有餘奉天下”,顯然表明,老子乃是從“無為”這個治國理念的高度,來看“以有餘奉天下”這個“道”的,因此它有著很豐富的內涵。盧育三在其《老子譯義》中先引奚桐的一個說法:這“三句與上文誼不相承,上二句已見二章,又複出於此”,還說馬敘倫、陳柱、陳鼓應等都有此說,於指出“不可從”後,講明他自己的觀點:“這三句正承上文而言,這裏的‘不恃’、‘不處’、‘不欲見賢’,都是損己之有餘,以謙虛自處”。但我以為他也說得不對。
把自己有餘的東西奉送給天下人,這固然好,表示走上了“有道者”之途,但這當然也意味著他曾經是“損天下之不足者以奉他這個有餘者”的,不然,他現在哪會有餘?所以這句話隻是勸導現在尚不是“有道者”的君主們改邪歸正,不是教給他們“無為”這個根本治國理念。他們把自己的“有餘”奉送給天下人總有盡時,一旦沒有“餘”了,還拿什麼奉送?可見,聖人並不在於能夠“以有餘奉天下”,而在於從來就不做“損不足以奉有餘”的事,因此他也就從來就沒有“餘”過。這是因為他從來就“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所以在講完“孰能”句,啟發現在的君主要改邪歸正之後,又接著說上這樣兩句,是教誨他們不要滿足於這一點,還要繼續學習聖人,爭取成為聖人。按盧育三的理解,“損己之有餘”就是“謙虛自處”的聖人行為了,豈不富人都可以是聖人,聖人反倒不可能有這種“謙虛自處”的表現了?
末句“其不欲見賢”,前麵說了,同前兩句不是並列關係,因為內容和句式都與前兩句不相稱,盧先生也認作“謙虛自處”的表現,更沒有道理了。這個“見”為“現”,“見賢”,陳、任二先生譯為“表現自己的聰明才能(智)”,是脫離這裏語境的“斷章取義”。這句接在“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後說,顯然是對這兩種表現作評價,指出二者的內在原因,也即這兩種表現在主體自身中的“道德心理根據”。因為這兩種表現乃是“德行”,是道德人格的外在表現,其道德心理根據則是不希望、不願意顯示自己的“賢”。所以這個“賢”不會是指聰明才智,必與上兩句說的“為”與“功”,和“恃”與“處”有關,故而是指一般人會“恃”會“處”,甚或想“恃”想“處”的東西,那就是人民因為他的“為”而對他懷有的感激之心,因為他有“功”而對他抱有的崇敬之情。所以,將這個“賢”譯為“賢德”,也許不失準確性——“賢”是才和德的統一,接近於“聖”(所以後來聖賢並稱),但偏重於德,而這裏正是要說明聖人不希望炫耀自己的德性。為了交代這一句與上二句的這種關係,我在前麵用破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