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前兩段是再次讚揚水的柔弱性,重申“柔弱勝剛強”的思想,後一段則據此類比說,身為“社稷主”和“天下王”的君主,應該柔弱謙下,甘願挨批受辱。全章內容是明白易懂的,隻是頭一段的意思,注家們多有誤解,惟獨沈先生領會對了。
一、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也。這使我們想起四十三章頭一句:“天下之至柔,馳騁於天下之至堅”,意思是一樣的。但曆來注譯家對這一句的理解卻有兩點不夠準確,對此,沈先生批評陳先生的譯文時說得很清楚:“本章第一句,陳鼓應先生譯為:‘世間沒有比水更柔弱的,衝激堅強的東西沒有能勝過它,因為沒有什麼能代替它。’照這種譯法,‘攻堅強者’有好多種,而水是其中最好的一種。這樣解釋,顯然與下文‘弱之勝強,柔之勝剛’不符,但勉強還說得過去,但把‘以其無以易之’譯成‘因為沒有什麼能代替它’,就成了一句令人費解的多餘的話了。”這批評是正確的。這裏不是把水與其他東西作比較,說水的攻堅強的能力是最強的,而是說,水盡管是天下最柔弱的東西,但一切能夠攻堅強的東西,卻反而不能夠戰勝它。換言之,這裏不是要讚美水的攻堅強的本領之強大,而是要肯定水的柔弱的本性之優越。“攻堅強者”是指謂“能夠攻克堅強物的東西”,不是指“攻堅強”這個行為;“莫之能勝”等於“莫能勝之”,“之”代“水”。“以其無以易之”,是解釋為什麼說別的東西都不能戰勝水:戰勝水自然是說要改變它的某種屬性,但事實上誰也不能改變水的形態,更不能改變它的向下流的本性。可見,這個“易”確是沈先生說的“改變”的意思,陳、任二先生都譯為“代替”,是錯誤的。前一個“以”是“因為”義,“其”是指代“攻堅強者”,“無以”是“以無”的倒裝,“無所憑借”的意思。
二、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前兩句在王本中次序顛倒,我以為“柔”、“弱”的順序最好與頭句中“柔弱”的說法相一致,就從帛書,倒了過來。這一段使我想起七十章說的“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那裏是泛說“吾”的道,這裏特指柔勝剛、弱勝強這個具體的“道”。因此那裏據以得出的結論也寬泛些,是關於聖人本人的——“是以聖人被褐懷玉”,這裏得出的結論要具體些,可借聖人之口說出,也就是接下用“是以”引出的聖人說的兩句話。
三、是以聖人雲:受國之詬,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詬”和“不祥”,陳、任二先生都譯為“屈辱”和“禍難”(災殃),這並不錯,一般都這樣譯的。蔣錫昌則說:“凡老子書中所言‘曲’、‘枉’、‘窪’、‘敝’、‘少’、‘雌’、‘柔’、‘弱’、‘賤’、‘損’、‘嗇’、‘慈’、‘儉’、‘後’、‘下’、‘低’、‘孤’、‘寡’、‘不穀’之類,皆此所謂‘詬’與‘不祥’也。”這說得很是中肯。所以這兩句不過是說:就是要能承受國人的、在一般人將會感到屈辱的批評、指責、謾罵等,才配稱為社稷的主人;就是要能夠對國中發生的一切不幸承擔責任,才能算得上天下之王。這顯然又是在教誨“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六十六章),“以其終不自以為大,故能成其大”(三十四章)的思想。
四、正言若反。這一句,陳先生譯為“正道說出來就好像是相反的一樣”,任先生譯為“正麵的話恰像是反麵的”。這作為翻譯似乎也可以的,但這個“正道”不是泛指“正麵的話”,而是針對上麵“柔之勝剛,弱之勝強”這個真理和兩句聖人之言的,而且“反”也不是“正話反說”的“反”,而是說:在淺薄的人看來,偉大的真理說出來像是和實際情況相反。因此,這樣的直譯,很難讓讀者領會到原文的真意。要是改譯成這樣:“像這樣的真理,在一般人看來真像是在說反話”,是不是更好一些?在翻譯上犯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