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章(2 / 2)

二、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前兩句陳先生的譯文是:“雖然有船隻車輛,卻沒有必要去乘坐;雖然有鎧甲武器,卻沒有機會去陳列。”任先生的差不多,隻是用詞稍有不同。後一句倒還說得過去,前一句真令人費解:“雖然有”當然說明已經有了,卻又說根本沒有必要乘坐車輛,那為什麼要製造出來?難道是別人強送給的?可見這個譯解一定有誤。沈先生認為,“‘無所陳之’者顯然唯君主能當之,則‘無所乘之’者應該也是指君主,所指‘舟輿’同樣應該專指君主的船與車”。於是他又根據《墨子》中的記載,認定“舟輿”句是說:“君主雖然有船,不征男夫來刻鏤,雖然有車,不調女工來文繡,不輕易動用。”我不敢就認同這個具體解釋,但認為他從下句推出前一句也是講君主不擺排場、不奢侈浪費,是完全正確的,隻是兩個“雖”字似乎不應作“雖然”講,說是“即使”、“縱然”義,更說得通一些。沈先生還說,前麵“什伯之器”句可視為“輕賦稅”,“舟輿”句和“甲兵”句則是說“輕徭役”和“輕兵役”,這也頗有見地。前者是“征物”,說“使有”,後二者是“征人”,所以都說“雖有”,這就又把為什麼要分別用“使”和“雖”以及連用兩個“雖”的問題解決了。讀《老子》是不能不扣一扣這些小節的。

最難辦的是“使民複結繩而用之”這一句。曆來注家都想當然地認為“結繩”是指“結繩記事”。這大概是因為誰都不知道“結繩”還有別的意思。任先生把這一句翻譯為“使人民再用古代結繩記事的辦法”,讓這一句接在兩個“雖”字句後,使人讀來難免覺得“結繩記事”乃是人民曾經用過現在已經不用了的辦法。沈先生指出,即使在古代,“結繩”也僅是“聖人”(君主)之“治”事,“民”隻是“結繩以治”的對象,哪有“用結繩”的資格與權利!於是他又從《易傳·係辭下》找到“結繩”的另一義項:“作,結繩而為罔罟,以佃以漁。”原來,這裏的“結繩”是指以漁獵為業的生產勞動,即是指“民用結繩”。由於相對於生產“什伯之器”、“舟輿”的勞動來說,“結繩”勞動比較簡單、原始,所以才說“使民複結繩而用之”。因此,這幾句是說:如果你君主能夠做到縱使有舟輿也不乘坐,有甲兵也不使用(“陳”通“陣”,“列陣作戰義”),那就會使人民安於僅僅結繩織網以捕魚打獵的那種很原始的生產方式,滿足於很艱苦的生活。接下的幾句就是更具體地刻畫這種滿足心態。

三、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邦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幾句是接著“使民”說下來的,是說,那樣人民盡管生活艱苦,也將自以其食為甘,自以其服為美,自以其居為安,自以其俗為樂,從而決不想離開你治下的這片土地,即使搬遷到可以聽見其雞叫狗咬的近鄰那裏,也不願意。陳先生這幾句的譯文是:“人民有甜美的飲食,美觀的衣服,安適的居所,歡樂的習俗。鄰國之間可以互相看得見,雞鳴狗吠的聲音可以互相聽得著,人民從生到死,互相不往來。”這與《老子》原意,相去何其遠也!怎麼會突然接上這樣幾句?說老子認為僅憑“結繩記事”就可以得到這麼好的生活,也未免太離奇了!明明是談如何治國,怎麼突然講起國際關係來了?

這裏還要指出一點:一般都把這段話中的三個“相”字理解為“互相”,這是錯誤的。前麵兩個“相”明顯和六十章中“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的“相”同義,也是表示一方對另一方的行為,因為這裏隻講“此邦”的人怎樣,不是談兩邦間的關係問題。因此,“不相往來”的“相”也還是這個意思。至於“往來”,在這裏僅是指“往之”,不是“交往”、“交際”的意思。這一點,沈先生的書中作了很好的論證,我就不介紹了。

從這一章看來,老子確實不懂得,要用發展生產,真正提高人民生活,和切實地進行某些“政治體製改革”的辦法,才能安撫民心,防止人民外逃,並求得“遠者來”。他誇大了“上”行節儉的政治效應和君主的榜樣作用,竟把回到原始社會的落後狀態看作是解決當前上麵腐敗、人民外逃問題的惟一出路。這無疑是錯誤的。是否據此就要給老子扣上“複古主義”的帽子?那也不必,因為他這隻是在講解決一個具體問題的辦法,不是一般地論述曆史觀。因此,一提到“小國寡民”,人們就說這是老子的理想社會,恐怕也是不恰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