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是《老子》全書最後一章,按說應帶有“跋”的性質。好像也確實如此:全章分三層意思,先談如何識別他人,次講聖人自己的為人原則,最後交代天之道和聖人之道的核心之點,不像是給全書作總結,給聽眾最簡要地串講一下所教的全部內容嗎?因此,全章三段之間的聯係就不明顯了。
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多,多者不善。這一段王本作“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對此,高明說:“按今本誤在‘善者不辯,辯者不善’一句。從經義分析,原講三重意義:一為‘信言不美’,二為‘知者不博’,三為‘善者不多’。今本文次顛倒,經義重疊。前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後又言‘善言不辯’或‘善者不辯’,前後經義重複,其中必有訛誤。甲、乙本同作‘善者不多,多者不善’,正與下文‘聖人無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矣,己愈多’文義聯屬,足證今本有誤。”這段話中對世傳今本的指摘是可以成立的。因此,我從帛書本。
對這一段三句話的解釋,由於王本中間插入了“善者不辯,辯者不善”一句,而這一句明顯表達了“善者”勝過“辯者”的評價傾向,所以曆來注家根據三句應該同構的原則,自然地一律認定“信言”優於“美言”、“知者”強於“博者”。這樣理解似也不僅說得通,有些人還作出了頗能令人信服的解說。例如高延第說:“信言不美,真樸不外飾;善者不辯,簡約不騁辭;知者不博,切要不泛濫。不然者反是。所以不美、不辯、不博者,聖人之道已深為根,以約為紀,旨要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故不待約束文飾而化民成俗,用之不窮也。”這不是說得很好嗎?任先生的譯文不僅顯得質樸,更給人以親切之感:“真話不漂亮,漂亮的不是真話。善人不巧說,巧說的不是善人。真懂的不賣弄,賣弄的不是真懂。”(任先生將“博”注釋為“顯示懂得的事情多”)
但是,沈先生說:“我從《老子》中關於‘美’、‘信’的用法上,得出結論,‘美’應高於‘信’。‘信’隻是對‘言’的評價,與‘善’是對‘行’的評價一樣,都隻是一種主觀評價,不太可靠的,受時間等條件的局限很大。而‘美’不僅是對‘言’、對‘行’的評價,也可用於對‘物’的評價,是種比較客觀的評價,比較可靠,不大受時間等條件的影響。所以應是‘美言’高於‘信言’。”這樣,按三句同構原則,也該是“博者”高於“知者”。他這一下子就把曆來注家對這三句的理解全推翻了,而且是翻了個個。
但我以為,沈先生的說法雖然不失為一條思路,但論證性還不夠,雖然他接下據當時重通才而不是重專才的事實,又論證了“博者”勝過“知者”,比較地有說服力。但問題在於:傳統理解同樣有道理,你的說法可以成立並不就表明他的說法不能成立;還要證明“多者”勝過“善者”,使下一句“善者不多,多者不善”也與前二句“同構起來”,才能算是最後完成了這個“顛覆”,但沈先生卻未作這個證明,而從他對這一句的翻譯看,是不好說“多者”勝過“善者”的。他這一句的譯文是:“能幹的往往所得並不豐厚,所得豐厚的往往不太能幹。”且不說“多者”是否指“所得豐厚”者,這兩個論斷顯得沒有道理,也不能據這理解認定“多者”勝過“善者”,則是明顯的。因此,對這三句話的前兩句,我暫時還隻能依從傳統的理解。
關於“善者”和“多者”句,馮達甫也有個翻譯:“善良的人不充裕,充裕的人不善良。”同樣把“多者”理解為“所得豐厚”者,隻是認“善者”為“善人”。我以為,這三句的順序是有內在聯係的,即:頭一句講“言”,是教誨君主如何從一個人的言論即思想主張方麵去評判他的品德;次句講“知”、“博”,是指出不可把各方麵都懂得一點皮毛的人當作有真知的人;因此,第三句該是著眼於考察對象的實際辦事能力了。所以“善”在這裏是“善長”義,“善者”應是指在某方麵很有工作能力的人,沈先生譯為“能幹的”並非不對,但應交代,因為是和“多者”相對待的,這“能幹”乃指某方麵的能幹,從而“多者”必是指“似乎什麼事都會幹的人”。所以這一句是說:某方麵能幹的不會什麼事都會做,什麼事都會做的人一定什麼事都做不好。這明顯合乎實際。這樣理解,這三句話就全麵地交代了“識人之法”,並且體現了老子要求辯證地、全麵地看人、論事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