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自己說,他並非逃難到江西,而是“奉調”來的。他後來在一份折片中寫道:“臣自鹹豐八年由皖北軍營調往曾國藩江西軍次。是年秋間,臣原籍合肥縣被賊陷踞,先人敝廬,焚毀一空。”②這不過是一種保全顏麵的說法,當時他窮途落魄,對於未來,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甚至萌生了回到翰林院供職的想法。
他的兄長李瀚章在家鄉遭劫後,攜家眷到南昌避難。李瀚章是一位理財高手,鹹豐三年(1853)署湖南善化知縣,後來應曾國藩之邀,入湘軍襄辦糧台。鹹豐七年(1857)糧台裁撤,並入江西省局,李瀚章回鄉為父親守製,福濟請他在鄉辦理安徽團防捐務。九月,曾國藩駐節建昌府,調李瀚章赴南昌,負責糧台報銷事宜。
李鴻章把母親送到鎮江後,順道去建昌府,與李瀚章話別,亦為了拜謁老師曾國藩。曾國藩在給郭嵩燾的信中說:“筱泉(李瀚章)家被賊焚劫,絜眷至南昌,日內亦即來營。少荃(李鴻章)亦約來此一敘。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古人不誣餘也。”③
十二月初十,李鴻章在軍營中見到了曾國藩。這是自鹹豐二年(1852)曾國藩奉旨出京任江西鄉試考官,兩人分別六年之後第一次見麵,他們有無限的歡喜、無限的感喟。這六年間,世事滄桑,流離困頓,看盡生離死別,豈三言兩語所能盡哉。劫後重逢,恍如隔世,令人唏噓而涕下!
後來,薛福成編寫野史,杜撰了一個曾、李二人見麵的故事,寫得活靈活現,形神兼具。他寫道:李鴻章在安徽兵敗之後,失意潦倒,聽說曾國藩督師江西,便間道往謁,希望曾國藩篤念故舊,給他一個位置。但他在湘軍大營外的旅館住了將近一月,也未見動靜。翰林院庶吉士陳鼐與李鴻章是同年,這時也在曾幕中,他對曾國藩說:“少荃以昔年雅故,願侍老師,藉資曆練。”但曾國藩卻裝模作樣地說:“少荃,翰林也,誌大才高。此間局麵窄狹,恐艨艟巨艦,非潺潺淺瀨所能容,何不回京供職?”陳鼐說:“少荃多經磨折,大非往年意氣可比,老師盍姑試之?”曾國藩這才答應讓李鴻章入幕。④
①李鴻章《戊午七月廬垣再陷重過明光次韻示吳仲仙》《再疊前韻贈仲仙》。《李鴻章全集》(十二),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
②李鴻章《請假掃墓省親片》。《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十四),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
③曾國藩《與郭筠仙》。《曾文正公全集》(四),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
④薛福成《庸盦筆記》,商務印書館,1937年。
許多人對這個故事深信不疑,還代為解釋,說這是曾國藩故意要挫挫李鴻章的銳氣。《李文忠公鴻章年譜》便說:“蓋文正以公少年科甲,誌高氣勝,難於駕馭,故必有以折之,使之就範。”①其實,以曾、李的師生關係,加上曾國藩與李文安的關係,根本不可能讓李鴻章在旅館住一個月而不肯見麵。這個故事最明顯的破綻是:李鴻章鹹豐八年(1858)十二月入曾幕,陳鼐是鹹豐九年(1859)十一月才入曾幕,李鴻章比他早了整整一年。陳鼐投奔曾國藩時,李鴻章還派人到溧陽相迎呢。
當時曾國藩的處境,也不見得比李鴻章好多少,一樣是“群疑眾侮,積淚漲江”,一樣急於求其友聲,對李鴻章的到來,他十分欣喜,也極為重視,在他的日記中,屢屢提及。在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日記中他寫道:“聞李少荃已過廣信,即日將來營會晤,為之欣喜。”當時李鴻章尚在路上,距離十二月初十的第一次見麵,不過半月時間,所謂“在旅館住了一個月”的說法,不攻自破。十二月初十之後,他們幾乎天天見麵,相談甚歡。
十二月初十:“初十,少荃來,久談。”
十二月十一日:“十一日,下半日與少荃暢談和雨高(春)、福元修(濟)近事。”
十二月十二日:“日中請客,壬秋(王闓運)、少荃、何鏡海、王少岩諸君,酉正散。”
十二月十三日:“十三日,夜與少荃論江南北各路軍務。”
十二月十四日:“十四日,與少荃暢談一切。”
十二月十六日:“夜與次青(李元度,號天嶽山樵,湖南平江縣人,湘軍重要將領)、少荃暢談。”
十二月十九日:“夜與少荃、次青密談。”②
日記文字寥寥,卻勾畫出一幅故人剪燭西窗、促膝夜談的動人畫麵。從“欣喜”“久談”“暢談”“密談”這些字眼,當不難感受到那種奔騰湧動的情緒何等充沛、何等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