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王者之:等賦,政事,財萬物,所以養萬民也。田野,什一;關市,幾而不征;山林澤梁,以時禁發而不稅。相地而衰政,理道之遠近而致貢。通流財物粟米,無有滯留;使相歸移也,四海之內若一家。故近者不隱其能,遠者不疾其勞,無幽閑隱僻之國,莫不趨使而安樂之。夫是之謂人師。是王者之法也。
1.從末句說“是王者之法也”看,頭句“之”字後脫漏了“法”字,即此節是講“王者”實行的法度。前幾節講的也是廣義的法度,故可推想,此節當主要是講有關經濟問題的法度,實為經濟政策了。確實如此:劈頭列出的“等賦”等三項被概括為“所以養萬民”的舉措,就都要說是經濟政策,不過是比較籠統的一般規定,說是經濟“方針”更為恰切。因為想到了這一點,我敢肯定:“等賦”是說要規定好賦稅的等級,即“等”字在這裏是等級義,又用作使動用法的動詞了;“政事”的“政”通“正”,辦理義;“事”在這裏是指特民眾“謀生之事”(“事”有“職業”的義項),故“政事”應翻譯為“處理好百姓謀生就業的事情”;“財萬物”是管理好各種社會問題的意思:“財”是借作“裁”。
2.所以接下就說具體的經濟政策和製度。“田野”指農田。“什一”是指十抽一的稅製。“關市,幾而不征”是說,對於關卡和集市,隻進行檢查(“幾”通“譏”、“稽”)而不征稅。“山林澤梁”句至“四海之內若一家”,大意是說:對於山林湖堤,則按時封閉和開放,也不征稅;征率要根據土地的肥瘠情況製定,按路程的遠近收取貢品(“衰政”的“政”通“征”;“相”和“理”都是區分義);要讓財物、糧米流通,沒有滯留積壓;還要讓各地互通有無,相互支援,四海之內如同一家人。——其中難字不僅是“偏義字”,還帶有專業性,一般讀者就不要去摳了。
3.“故”字領起的末尾幾句很有意思,可這樣翻譯:這樣,本國居民就會充分發揮其才能,遠方的人則將不辭幸勞投奔而來,以至於整個國家到處都熱氣騰騰,興旺發達,沒有一個人不是既聽從調遣又感到生活得平安而快樂的。這樣的君主同時是人民的導師。這就是奉行王道的君主所實行的法度。——注意:這是講上述好政策導致的好結果、國家將達到的好局麵,所以“近者”乃指本國人,“遠者”是指其他國家的居民,“不隱其能”其實是說安心努力發揮才能爭取生活得更好,“不疾其勞”是說不怕趕路的幸苦;“無幽閑隱僻之國”是說國家成了“無幽閑隱僻之地”的國家。“驅使”是動賓結構:“使”指“上邊”的命令、派遣,“趨”是奔赴、遵循的意思。如果聯係到孔子關於好政治的標準是“近者悅,遠者來”(見《論語·子路》),對於這幾句話該作如此理解,就十分有把握了,但注家仍然多把“不疾其勞”翻譯為“不怨恨自己的勞苦”。
17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然而中國得而畜使之;南海則有羽翮、齒革、曾青、丹幹焉,然而中國得而財之;東海則有紫紜、魚、鹽焉,然而中國得而衣食之;西海則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國得而用之:故澤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魚;農夫不斲削、不陶冶而足械用,工賈不耕田而足菽粟。故虎豹為猛矣,然君子剝而用之。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莫不盡其美、致其用,上以飾賢良、下以養百姓而樂安之。夫是之謂大神。《詩》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此之謂也。
1.這一節的思想,主要落在“故天之所覆”後麵幾句,前頭的話隻是作鋪墊,即羅列事實依據。因此,對前文隻需知其大意,不必摳其細節和字眼。——但有一處極有深意,又表達得很隱晦,必須注意。“則”字可用來表示平列關係,若隻有兩句,可能同時又有對比關係,這裏有四句,就談不上對比了。
2.前四句是說“四海”各有什麼特產,“中國”則得而“使之、財之、衣食之、用之”。——這裏所謂的“北海”、“南海”等四海其實不是“海”,是指中原地區四周較遠的地方,“中國”則是指中原地區。這種說法當然“其來有自”,但你不知道,對於讀懂《荀子》並沒有影響,也就不必管它,因此,對所說的那些特產,我都不予涉及了(我也說不出什麼來)。接下用“故”字引出的四個“足”字句,是從上麵四句得出的觀感式結論:“澤人”、“山人”分別指水鄉之人和山區裏的人,“足乎”相當於“擁有足夠的……”後麵來上一句“故虎豹為猛矣,然君子剝而用之”,為什麼?我的體認是:四個“足”字句蘊含一個重要意思,那就是盡管“近水吃水,靠山吃山”確是一條“活路”,但不近水也不靠山的人,也仍然有其活路。這個意思,在上文是通過前兩句和後兩句的比對來體現的,未直接說出,但正是作者所要表達的,所以承接著這意思又說上這樣一句,以便把到此為止的全部陳述所要揭示而又尚未點明的真理交代出來。——原來,到此為止是說:物皆有其用,人則能禦物,君子不近水,不靠山,但因為是“君子”,故而能剝下凶猛如虎豹者的皮而用之;質言之,這是在申明“人是靠禦物來生存和發展的”這個深刻的觀點和偉大的真理。所以,“君子”在這裏其實是用來泛指“人類”的,隻因這裏必須突出人的智慧、才能,就用“君子”代稱了,同時暗示出這樣的意思:高級的存在物是靠役使低級的存在物來發展自己的,因此也就越來越高級。讀到這裏,自然又領悟到:前四句講了“四海”有什麼之後,之所以立刻接上一句“中國得而使之”,乃是含蓄地說:我們中國人的聰明,就在善於借助他人之力來發展自己啊。當然,這不免有輕視處於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之嫌。
3.末尾的結論,字麵義是:所以蒼天所覆蓋的,大地所承載的,沒有哪樣東西不充分顯露它的優點、竭盡它的效用(“致”,竭也,盡也),它們的存在,對上是用來裝飾賢良的人,對下是用來養育老百姓,使他們都過得平安而快樂;這確實可以說是神妙極了。——這是申明說:萬物都是為人類而存在,為人類服務的,人不僅是萬物之靈,而且是萬物的主人。這是中國古人的“人類中心論”思想。引詩出自《詩·周頌·天作》,大意是:天生高大的岐山,太王使它大發展;太王已經造此都,文王使它長平安(“大王”指周太王,即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相傳他受戎、狄所逼,由今陝西彬縣東北遷至岐山腳下的周地,周族從那以後逐漸強盛。“荒”有大的意思)。
18以類行雜,以一行萬;始則終,終則始,若環之無端也。舍是而天下以衰矣。天地者,生之始也;禮義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禮義之始也。為之,貫之,積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無君子,則天地不理,禮義無統,上無君師,下無父子,夫是之謂至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始則終,終則始,與天地同理,與萬世同久,夫是之謂大本。故喪祭、朝聘、師旅,一也;貴賤、殺生、與奪,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農農、士士、工工、商商,一也。
1.這一節的主旨就是頭兩句表達的意思。“類”即一類事物,但這裏是借以指謂同類事物的共性、共同規律;人是依憑同類事物的共同規律去對待、駕馭、處理該類中的不同個體成員,或下屬各小類的,所以說“以類行雜”:“雜”指類中的個體或小類,因彼此有別,就以“雜”稱之。這個“行”字,真是隻可意會而不好言傳,我以為譯作“統率”或“處理”都能勉強達意。下句“以一行萬”,可仿此理解,其實意思差不多,因為“萬”中若有“一”,那“萬(物)”就是一個類,或者說,人認識了“萬中之一”,那“萬(物)”也就被當做一個類了。當然,作者加上這一句,是為了指明:所謂的“類”是可以無限擴大,以至包括“萬物”亦即無所不包的。惟其如此,接下就又說、才可以說:“始則終,終則始,若環之無端也,舍是而天下以衰矣。”——這四句,注家們隻是照字麵譯出,不加解說,讓人讀來莫名其妙。我不敢這樣“忽悠”讀者,隻好不怕出醜,公開說出我的理解:當“以一行萬”時,“萬物”從這“一”看來就是無差別的完全同樣的東西,就像圓環上的每一點,對於圓環來說位置都完全相同一樣,因此,你去計量的話,從任何一物數起都可以,每一物都既可以當起點,也可以是終點,因為根本沒有端點。這就是前三句的意思,後麵再加第四句,是對這個事實情況作評論,說:如果沒有這條大規律存在的話,天下萬物就會衰落下去了(“舍”是廢止、離開的意思;“以”作副詞可以表示程度日益加深加大,相當於“更加”,在這裏當是“逐漸”的意思)。我自信這個理解可以成立,所以還要說一句:這個思想是很深刻的,從中可以引申出人人平等的思想,和世界不會衰落的樂觀主義理念,更說明荀子的思維能力至少不低於兩千多年前世界上的任何一位思想家。
2.“天地者,生之始也”以後的話,同上文是怎樣銜接的,我實在想不出來,也未見有哪位注家做過解釋,對不起,隻好不講了。可以講的是:①幾個“始”字,大致相當於“根本”,故頭三句是說沒有天地就沒有生命,沒有禮義就不能讓國家社會達到安定,沒有君子也就談不上有禮義。②“為之”句的前四個“之”字,是指代禮義,故該句是說:努力學習有關禮義的知識,行為上貫徹禮義的要求,不斷積累自己的合乎禮義的表現,以至於成為極其愛好禮義的人,這是做君子的根本。③到“君子之始也”為止的文字,是為了導引出“故”字領起的、直到“民之父母也”為止的一段極度讚揚君子的話來,然後再從反麵講(到“夫是之謂至亂”句為止),要是沒有君子,世界將會怎樣亂套。④這裏講的“君子”,既是道德君子,更是指的君主,從而也就是指謂有德之君。荀子有“人類”“與天地參”的思想(見《天論》篇),那是著眼於天、地、人的“三足鼎立”態勢,這裏說君子是“天地之參”,則是要強調萬民對君,理當像對天、地一樣地感恩、崇敬、膜拜,所以同時說君子是“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這個“物”不僅包括人,其實也是指人)。⑤君子與“天地”是“參”的關係,怎麼又“理天地”?怎麼就“無君子,則天地不理”?於此可知,注家們都把這個“理”字訓作“治理”,一定是誤解,解釋為“順應”的意思,並且認為充當“理”的賓語、受事時的“天地”,乃指關於天地的道理,就全妥了。——《周禮·考工記·匠人》:“水屬不理孫,謂之不行”,其中理、孫二字都該訓“順”,可作“理”有“順”義的例證。
3.從“君臣、父子”起到末尾的幾句,似乎又是承接前麵論述的“以一行萬”的道理而發,大意是:所有人倫關係都是基於同一個大道理(“一也”),這道理是人間的“大本”,到處一樣,永遠不變,理當貫徹於一切人際關係之中。這幾句單獨看不難懂,無須講解,但似乎同上文也接不上。因此,我認定這一節中一定多有脫漏。
19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故宮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時,裁萬物,兼利天下,無它故焉,得之分、義也。
1.這是承接前麵第17節講的“高級存在物役使低級存在物”的意思,大作發揮,論證人高於水火、草木、禽獸,故“最為天下貴”,其原因則在於人除了有氣、有生、有知之外還有義;於是進而論述說:人優於其他動物在於人能“群”,能“群”則源於能“分”,“分”之所以能行則在於分中體現了“義”,即是按“義”的原則來“分”的。這是荀子思想中的精華,證明我們的荀子早就有“人是社會的動物”的思想,而且,此節的論述很有邏輯性,把“義”概念的含義、起源、作用交代得比誰都清楚,提出“群”概念來更是具有極大理論價值的創見。
2.“水火有氣”的“氣”,是中國古代思想家常用的概念,大概是從水可轉化為水蒸氣,火苗也像是一團“熱氣”,而水又可凝結為固體,大多有形的東西都會燃燒發出火苗這些直觀感覺出發,得出了萬物乃由“氣”構成,“氣”是萬物的本原的觀念。這同“水生萬物”的“水本原”說,以及“世界是一團永恒燃燒的活火”的“火本原”說,不但是同一等級、層次的思想,而且是基於同一類觀察,出於同一條思路而達到的。但我還是要說,“氣本原說”要稍微高明一點,因為氣畢竟不是太具體的東西,用它來解釋萬物的起因,較之用水、火來解釋,在“從具體到抽象”的方向上前進了一步。荀子拿“氣”作萬物的基礎,說明他的抽象思維水平超過了比他早幾百年的希臘哲人泰勒斯和赫拉克利特。——至於“有生”、“有知”的“生”和“知”,顯然是在日常意義上使用的,即“生”指生命,“知”指有感覺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