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王霸(1)(1 / 3)

1國者,天下之利用也;人主者,天下之利勢也。得道以持之,則大安也,大榮也,積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及其綦也,索為匹夫不可得也,齊涽、宋獻是也。故人主,天下之利勢也,然而不能自安也,安之者必將道也。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三者,明主之所謹擇也,仁人之所務白也。

1.本篇題為王霸,是講國家(實乃國君)該走哪條道才能達到王天下或成為霸主的問題,所以首先交代說:國家,是天下最為有用的工具;君位,是天下最為有利的地位,但隻有采取正確的方式去掌控國家和保持君位,才會既非常安全,又非常榮耀,使之成為積聚功德和美譽之源;要是采取了不正確的方式,那就會既非常危險,又非常勞累,有還不如沒有,發展到最糟糕的情況時(“綦”同“極”),想要做個平民百姓都辦不到了,齊涽王、宋獻公就是如此。所以說,君主雖然處在天下最有利的地位,但他並不能自安,要想安全,還得靠正確的治國保位之道。——頭兩句中,“用”和“勢”對言,故“用”也是名詞,指用具;“人主者”似乎是指人,即君主,也有注家譯作“君主”,但是同“國”相提並論的,所以我譯作“君位”;末句“安之者必將道也”,其中“將”字是“遵奉”的意思(《列子·養豬》:“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以將者,禮義。”)。

2.末尾用“故”字引出的幾句話是上麵所說意思的推論,說:因此治理國家的要點是,與道義同在則王天下,與信用同在則稱霸諸侯,與權術謀略同在則必定滅亡;這三種前途,是英明的君主一定謹慎選擇的,是講究仁德的人一定務求弄明白的。——“用國者”不是指人,而是指“用國”這件事,注家們多翻譯為“治理國家的人”,是個小小的誤譯。“義立而王”等三句中的“立”字,理解為“確立”、“樹立”,似也可通,注家們正是這樣注釋的,但其實是“勢不兩立”這說法中的“立”,存在的意思,因為“義立而王”理當是說:哪個君主始終堅持不渝地、而不是三心二意地奉行道義(亦即他與道義同在),他就會成為天下王。另二句應仿此理解,第三句尤其必須這樣理解:搞權謀的人如果搞一陣子就迷途知返了,也不至於滅亡的。這三句話頗清楚地交代了荀子的政治理念。

2挈國以呼禮義而無以害之,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擽然扶持心、國,且若是其固也!之所與為之者,之人則舉義士也;之所以為布陳於國家刑法者,則舉義法也;主之所極然帥群臣而首鄉之者,則舉義誌也。如是,則下仰上以義矣,是綦定也。綦定而國定,國定而天下定。仲尼無置錐之地,誠義乎誌意,加義乎身行,箸之言語,濟之日,不隱乎天下,名垂乎後世。今亦以天下之顯諸侯誠義乎誌意,加義乎法則度量,箸之以政事,案申重之以貴賤殺生,使襲然終始猶一也。如是,則夫名聲之部發於天地之間也,豈不如日月雷霆然矣哉?故曰:以國齊義,一日而白。湯、武是也:湯以亳,武王以鄗,皆百裏之地也,天下為一,諸侯為臣,通達之屬,莫不從服,無它故焉,以濟義矣。是所謂義立而王也。

1.從末句可知,這段話是要論證上節說的“義立而王”。因此頭句就說:(選擇走“義立而王”道路的君主)治理國家隻追求禮義,絕不做任何有害於禮義的事情,哪怕做一件不義的事、殺一個無辜的人就能夠取得天下,作為仁者的他也決不肯幹,隻是一心一意地用禮義來護養和掌控自己的頭腦和國家,而且堅決到如此程度!——這句話是承前文說下來的,所以不見有主語,但讀完後就會知道陳述的對象,亦即主語,必是決心選擇走“義立而王”道路的君主。注意:“仁者”是對他的“評價性稱呼”,相當於“他這位仁者”,也可理解為他的自許,相當於“我既然要做仁者”;“挈”是“提起,帶領”義;“以”在這裏是用作副詞,表示範圍,相當於“惟”、“隻”(《戰國策·齊策四》:“君家所寡有者,以義也。”);“呼”是大聲呼喚的意思,自可翻譯為“提倡”,我譯作“追求”,大概不違原意。“擽然”,一般注釋為“石堅貌”,我不知其根據何在,我譯作“一心一意”是根據我對這語境的領悟。接下三個“則”字句好懂,但需注意:幾個“之”字相當於“其”,故第一句是說:和他一起幹的人都是奉行道義的人(“則”字後的“之人”和下文的“主”字明顯是衍文)。“舉”相當於“全”。“布陳”是設置,頒布義。“極”通“亟”,急切義。“鄉”通“向”,“首鄉”即“麵向”,向往、追求的意思。

2.“如是”以後是作連鎖推理,說:要是哪位君主真地像上麵說的這樣做了,那麼,他的國家的廣大百姓(“下”)仰視他這位君主(“仰上”),就是因為他堅持道義了,這就意味著他成就事業有了根基(“綦定”。“綦”通“基”)。說到這裏,來上兩句“綦定而國定,國定而天下定”(“而”相當於“則”),自然是要引出結論說:他就會成為天下王;因為不言而喻,就略而不說了。接著插入講孔子的幾句,是為了先用孔子這個“無置錐之地”的人,僅僅憑著“誠義乎誌意,加義乎身行,箸之(乎)言語”和“濟之日”,就終於“不隱乎天下,名垂乎後世”(“乎”通“於”;“箸”通“著”,表現義;“濟”通“積”),來證明這個推論之不誤、可信,所以馬上接著說:現今已經具有顯赫地位的諸侯,如果也像孔子那樣,同時又利用自己的條件多做為道義開路之事,那當然更會是“名聲之部發於天地之間也,豈不如日月雷霆然矣哉”了(前一“之”字起提頓作用,“部”是借作“布”)。——“今亦以”句的“今”和“亦”都可以表示假設。“以”是代詞,相當於“此”。“案”字句是說:(並且)始終如一地反複申說“貴賤、殺生、與奪,一也”的“以一行萬”的道理。注意:“案”是語助詞;“襲”是重疊義,“襲然”自是表示毫無差別,也即“猶一”。說明一句:此句中的“使”字該如何解釋,我實在講不清,隻能說一個想法:若將“使”字領起的八個字放到括號中,這個“使”字就明顯是“假使”的意思了。又,這段話中的“仰視”可以意會,不好翻譯,我就采取照搬法了。

3.“故曰”引出的是最終結論:所以說,要是舉國上下都唯道義是從,那將隻要一天就會名聲顯揚於天下。接著講商湯王和周武王的故事,是用曆史事實指證這結論不誤:他倆最初都不過擁有百裏之地,結果卻統一了天下,其他諸侯做了他們的臣屬,凡交通能到達的地方,沒有不服從他們的;這沒有別的緣故,就是因為他們完全遵行了道義。——注意:“以國齊義”的“以”字是表示條件的連詞,相當於“隻要”(《戰國策·楚策一》:“五國以破秦,必南圖楚。”),故此句是說:國家一旦統一於道義,那就會……。注家們都把這個“以”字譯作“使”或“用”,那是誤譯。“以濟義也”句中的“以”,自是“因為”義;“濟”,有譯作“遵守”的,有注釋為“借助”的,但我以為就是“以國齊義”中的“齊”字,因為這樣說更能同上文相呼應,多了“三點水”,那是因為古人往往“認音不認字”。又,“亳”是商湯的國都,在今河南省商丘縣北;“鎬”是周武王的國都,在今陝西長安縣灃河以東。

3德雖未至也,義雖未濟也,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刑賞已諾信乎天下矣,臣下曉然皆知其可要也:政令已陳,雖睹利敗,不欺其民;約結已定,雖睹利敗,不欺其與;如是,則兵勁城固,敵國畏之;國一綦明,與國信之;雖在僻陋之國,威動天下。五伯是也。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鄉方略,審勞佚,謹畜積,修戰備,齺然上下相信,而天下莫之敢當。故齊桓、晉文、楚莊、吳闔閭、越句踐,是皆僻陋之國也,威動天下,強殆中國,無它故焉,略信也。是所謂信立而霸也。

1.這一節是講“信立而霸也”了。從第一句起,至“五霸是也”,是一個很長的條件複句,“如是”前是陳述條件,也即假言命題的前件:一個君主,盡管德性修養尚未達到最高水平(“未至”),也沒有把道義原則貫徹到底(“未濟”),但天下的大道理在他這裏還是大致實現了(“略奏”),他力行“刑賞已諾”(刑罰、獎賞、禁止、許諾)的名聲已經在天下取得了信用,他的臣下百姓都清楚地知道他是信守約言、可以信任的人(“可要也”),就是說,人們都相信他的政令一經發布,後來即使看到他自己的利益將會受到損害,他也會堅持執行,決不肯失信於民眾;他與別國的盟約一經簽定,後來即使發現本國的利益將受到損害,他也會繼續履約,決不肯失信於盟友。“如是”引出的話是後件,也即指出“他”那樣表現必將收到的“功效”:那麼,他的國家就會:軍隊強勁,城防牢固,以致敵國畏懼;上下一心,道義彰明,因之盟國信任;即使處在偏僻落後之地,也會威震天下了。然後來個“指證句”:五霸就是這樣的。——注意:“政令已陳”之後的六句話,是說明“臣下曉然皆知”的內容,同時也就是交代“信乎天下”的原因:注家們都在“政令”句前打句號,顯是因為未能看出這層關係,為了顯示這層關係,我就改作冒號。又,“國一綦明”句比較難懂,說解甚多,我認為此句乃是說明“與國信之”的原因,所以作上述翻譯,訓詁根據則是:“綦”通“基”,此處是指君主把道義作為他立國的基礎了。“雖在僻陋之國”句中的“國”字非指國家,相當於“地方、地域”。還補一句:“利敗”是主謂結構,有注家注釋為“成功失敗”,翻譯為“成敗得失”,是誤認為聯合結構了。

2.後麵的話可翻譯為:一個國家的君主,雖然並沒有把政治教化作為立國之本,沒有在崇高的政治境界上下功夫,沒有把禮儀製度作為行事的基本準則,沒有把別人是否對自己心悅誠服放在心上,但處事講求方法策略,注意使民眾有勞有逸,認真積蓄物質財富,不懈地進行戰爭準備,而且做到了君臣上下互相信任就像上下牙齒齧合一樣,那麼,天下也就沒有誰敢抵擋他了。所以,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勾踐,這些人的國家都處在偏僻落後之地,但他們的威勢卻震動天下,他們的強盛威及中原各國,並非別的緣故,就是因為他們取得了民眾的信任啊。這就是上麵說的“信立而霸”。——很明顯,荀子心中的“霸”其實有兩種,一種是這裏明確交代了的、以“齊桓、晉文、楚莊、吳闔閭、越句踐”為代表的五霸,一種是前麵講的“五伯(是也)”,他未具體列出姓名或國名,我估計是指齊桓公﹑晉文公﹑宋襄公﹑楚莊公﹑秦繆公。二者自應有所不同,但都稱為“霸”,就必有共同之點,而荀子看重的共同之點不在“稱霸了”這個結果,而在導致國家強大竟至於能夠稱霸於諸侯的原因。這就是二者都做到了“信”:一個是“齺然上下相信”,一個是“刑賞已諾信乎天下矣”。因此,他把二者放到一起來論述,既分別敘述各自的特點,亦即並不回避他們之間的重大差別,但旨在強調二者“稱霸成功”都是基於、源於“信立而霸”這個原理、規律,從而都是“信立而霸”的實例。很可惜,盡管學界對荀子的“王霸論”多有論述,卻未見有人提及,荀子心中其實有兩個“五霸”,而且二者是並非沒有區別的。

4摯國以呼功利,不務張其義、濟其信,唯利之求,內則不憚詐其民而求小利焉,外則不憚詐其與而求大利焉,內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則臣下百姓莫不以詐心待其上矣。上詐其下,下詐其上,則是上下析也。如是,則敵國輕之,與國疑之,權謀日行,而國不免危削,綦之而亡。齊閔、薛公是也:故用強齊,非以修禮義也,非以本政教也,非以一天下也,綿綿常以結引馳外為務;故強,南足以破楚,西足以詘秦,北足以敗燕,中足以舉宋;及以燕、趙起而攻之,若振槁然,而身死國亡,為天下大戮,後世言惡,則必稽焉。是無它故焉,唯其不由禮義而由權謀也。

這一節要論證的,是“不由禮義而由權謀”的君主必然“身死國亡”,所以也就是本篇頭節列出的第三種情況:“權謀立而亡”。第二個“如是”之前是說:(君主)治理國家隻是追求功利,不努力於張揚道義和貫徹信用,簡直是唯利是圖,對內肆無忌憚地欺詐民眾以謀取小利,對外則毫無顧忌地欺騙盟國以謀取大利,不好好管理自己已有的東西(“以”通“已”),卻總是覬覦別人的財富;因此(“如是”),他的臣下、百姓自然也都用欺詐去對待他,以致他的國家是君主欺詐臣民,臣民欺詐君主,上下離心離德(“析也”)。接下是說:他這樣胡來(如是),無疑會導致敵國輕視他,盟國懷疑他,盡管權術謀略越搞越多,國家仍然日益危險削弱,發展到最後(“綦之”。這個“綦”通“極”),國家就滅亡了。齊閔王、薛公就是這樣的例子。——這兩位的事跡(薛公就是孟嚐君,是齊閔王的國相),我不介紹了;接下用“故”字領起的話,是陳述齊閔王的故事,不難懂,隻需了解:“綿綿常以結引馳外為務”句是說他總是接連不斷地把勾結和拉攏別的國家、馳騁在外國領土上作為自己的要務(“馳外”意指他奔走於各國作勾結拉攏工作);“詘秦”(“詘”通“屈”)是使秦國屈服的意思;“及以燕、趙起而攻之,若振槁然”句,其中的“以”字相當於“至”,也可視為衍文,“振”是拔起的意思;“槁”是朽木;“戮”是“恥辱”義;“稽”相當於“提及”。最難講的是兩個“故”字句,我未見有人解釋過,隻好冒險了:“故用強齊”是針對齊閔、薛公兩人曾經一起執掌強大的齊國(“強齊”)的國政而言,所以這個“故”字是用的它的本義,“過去、曾經”的意思,“用”字則是第本篇頭節說的“用國者”的“用”,主宰、治理義;稍後的“故強”句,從後麵四句話是陳述當年的齊國有多麼強大看,是“齊國過去強大的時候”的壓縮。可有位注家竟把這兩個“故”字都譯作“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