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三者,明主之所謹擇也,而仁人之所務白也。善擇者製人,不善擇者人製之。
這是同第頭節“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三者,明主之所謹擇也,仁人之所務白也”相呼應,對“三者”的問題做個小結,預告下麵將轉到別的問題了。
6國者,天下之大器也,重任也,不可不善為擇所而後錯之,錯之險則危;不可不善為擇道然後道之,塗薉則塞;危塞,則亡。彼國錯者,非封焉之謂也,何法之道、誰子之與也。故道王者之法,與王者之人為之,則亦王;道霸者之法,與霸道之人為之,則亦霸;道亡國之法,與亡國之人為之,則亦亡。三者,明主之所謹擇也,而仁人之所務白也。
1.這一節是又從另一角度,即國家是“天下之重任”的角度,又提出一個明主同樣要謹慎地加以選擇的“三者”來。“故”字後麵的三句話才把“三者”概括出來,前幾句是為提出“三者”作導引,說:國家,是天下最強有力的工具(“器”字和頭節頭句中的“用”字同義),因此也就是最為沉重的負擔,所以不可不好好地為它選擇個地方(“所”)妥善地安置下來(“錯”通“措”),若是放在了險惡的地方,它就危險了;也不可不好好地為它選擇發展的道路(“道”)引導它前進(後一“道”字是用作動詞),若是道路上雜草叢生,它前進就會受阻,而危險、受阻都可能導致它的滅亡。因此,國家的安置問題,不是指給它立好疆界,而是指用什麼原則來治理它,以及把它交給什麼人來治理。——“塗”通“途”;“薉”同“穢”;“封”是疆界義。“何法之道、誰子之與也”兩句,是“何法道之,與之誰子也”的改裝(“與”是“交給”義)。注意:“善為擇所而後錯之”,是喻指要選擇個仁人當國君(把國家交給他,放在他手裏);“善為擇道然後道之”是說要選擇正確的治國理念、基本國策;這裏麵的“後”字是從邏輯上說的,不是指時間先後,一般都翻譯為“然後”,頗不恰當。又,此節頭句“天下之大器也”,同頭節頭句“天下之利用也”,意思是一樣的,據此可知,此節不是從“大器”的角度而是從“重任也”角度提出新“三者”,之所以重複這意思,是為了同時交代出說國家是“重任”的理由。所以我在譯文中添加“因此也就是”的字樣。這種細微處,正是需要注家指點的,可我未見有人提示過。
2.“故”字後的三個“道”字當然可以翻譯為“實行”,因為實際上是“走……道路”的意思;三個“為之”的“為”更無疑是“治理”義;三個“與”字呢?有注家理解為介詞,將“與”句翻譯為“與……一起治理國家”,恐怕錯了:這個“與”是動詞,授予的意思,可譯作“交付”,因為這是在講國家應由什麼人主持、領導,而不是講君主該選用什麼樣的人為他輔政。三個“亦”字是語氣詞,表示強調;“務白”是說務必弄明白。
7故國者,重任也,不以積持之則不立。故國者,世所以新者也,是憚憚,非變也,改玉改行也。故一朝之日也,一日之人也,然而厭焉有千歲之國,何也?曰:援夫千歲之信法以持之也,安與夫千歲之信士為之也。人無百歲之壽,而有千歲之信士,何也?曰:以夫千歲之法自持者,是乃千歲之信士矣。故與積禮義之君子為之,則王;與端誠信全之士為之,則霸;與權謀傾覆之人為之,則亡。三者,明主之所謹擇也,而仁人之所務白也。善擇之者,製人;不善擇之者,人製之。
1.這一節是又從第三個角度,即選用什麼人來輔政的角度,提出一個新的“三者”來,開頭的引言可這樣翻譯:治理國家是個艱巨的任務(很重的擔子),不憑借長期積累起來的經驗去治理,它就會滅亡(“立”,存在也)。國家,確實是每隔一代就更新一次,但那是繼承,即子繼父業(“憚”通“禪”,繼承義),並非變化,隻不過改變了貴族階層的等級地位因而也改變了他們的佩玉和步行要求罷了。太陽隻紅上一天就下落,人也一天不如一天地衰老,但卻有安然存在上千年的國家(“厭”,安穩也),這是為什麼?我的回答是:就因為君主采用了使用上千年的可靠的禮法去治理它,並且因此又選用了上千歲的可靠之人同他一起實施管理。人沒有百年的壽命,卻有上千歲的真誠之士,為什麼?回答是:能采用使用了上千年的禮法來約束自己的人,他也就是上千歲的真誠之士了。——頭句的“國者”,從後麵說“不以積持之則不立”看,當是“持國者”的壓縮,或脫落了“持”字。“積”在這裏是名詞,指謂據以治國的東西,故我作如上翻譯。“世所以新者”的“世”是指“一代”(父子相繼為一世),“新”是動詞,更新義。“改玉改行也”究是何意,我不知道,此句的譯文是根據張覺先生的一個注釋做出的。“一朝之日也,一日之人也”兩句,張先生翻譯為:“日子短促得就像一個早上,人生短暫得就像一天”,我則是憑著我對這語境的體認,加之“朝”字也可以是指一天,才改作如上的翻譯。“厭焉”的“焉”相當於“然”。“安與”句頭上的“安”字,一般都認為是沒有意義的語助詞,我則以為是連詞,“於是”、“因而”的意思。注意:此句是說“與夫……為之”,不是說“持之”,足見二者有所區別,所以我在翻譯時也作相應的處理。說明一句:頭句中的“立”字,注家們多訓作“鞏固”,我翻譯為“存在”,是因為這理解更切文義,而且“立”字確有此義:(“勢不兩立”這說法中的“立”就是“存在”義);但對本節“是憚”前後三句,我覺得我沒有真懂,懷疑有錯漏,但設想不出該怎樣處理。
2.講“三者”的三句話,要注意的是:“積禮義之君子”是指隻肯按禮義行事的人,即這個“積”是“積久成習,以致於隻習慣於”的意思;“端誠信全之士”應翻譯為“正直忠誠守信無私的人”,即其中的“全”是“純”的意思(《荀子·勸學》:“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而這裏無疑是指沒有“私心雜念”。有本書給“端誠信全”作的注是:“品行端正,忠誠,堅守信用”,不好說錯了,但原文是將四個德目並列說出,譯文壓縮成三個,還不像是並列關係,我就覺得不夠忠於原文了。翻譯很難啊!——荀子認為輔政之臣也關係到國家是王、是霸還是亡,似乎很有見地,但有個問題不好處理:既然臣子是君主選擇的,又預設了明君聖主選擇的必是優秀人才,錯選了人就不配稱為明君聖主,還有什麼必要作這個強調呢?從邏輯上說,這問題隻能這樣解決:荀子這正是在教誨君主要慎於選擇輔政之臣,而不是離開君主的作用講臣下對國家的意義。這一點,是必須加以注意的。又,本節的幾個“與”字確實是介詞,該翻譯為“與……一起”,而這正好證明上節的“與”字不是這意思。
8彼持國者,必不可以獨也;然則強固榮辱在於取相矣。身能,相能,如是者王;身不能,知恐懼而求能者,如是者強;身不能,不知恐懼而求能者,安唯便僻左右親比己者之用,如是者危削,綦之而亡。國者,巨用之則大,小用之則小;綦大而王,綦小而亡;小巨分流者存。巨用之者,先義而後利,安不恤親疏,不恤貴賤,唯誠能之求,夫是之謂巨用之;小用之者,先利而後義,安不恤是非,不治曲直,唯便僻親比己者之用,夫是之謂小用之。巨用之者若彼,小用之者若此,小巨分流者,亦一若彼、一若此也。故曰:“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之謂也。
1.這一節是發明上節講的意思,說“持國者”,亦即君主,決不可能獨自一人實施對於國家的治理(“不可以獨”),因此,國家是強大還是破敗、是光榮還是恥辱,將取決於他選取了怎樣的人作宰相。頭一句就是申明這意思(“固”是“強”的反義詞,鄙陋、破敗義)。接下三句是分三種情況做具體說明,需要注意的是:“身能”的“身”是自己義;“不知恐懼而求能者”句,隻是對“知恐懼而求能者”加以否定,不可分析為“不知……而求……”的句式;“安唯……己者之用”句,頭上的“安”字一般視為語助詞,我以為其實是連詞,因為明顯含有“乃,於是”這樣的意思;“便僻”通“便嬖”,指善於逢迎而得到君主寵信的近臣;“唯……之用”相當於“唯……是用”;“綦之而亡”的“綦”是借作“極”。
2.“國者”以後的話,是說對國家有“巨用”、“小用”和“小巨分流”三種用法,其結果自然不一樣。這裏要注意的是:①這樣講“用國”,是因為前麵說過,國是“天下之大器”,故應該聯係到講“大器”的那一節來理解。②這個“國者”是“用國者”的省略表達,更可能是脫漏了“用”字,而且是指“用國”這件事,非指用國者其人,因為後麵講“巨用”、“小用”乃是衝著這個“用”字做文章的。注家們未想到這一點,把這個“國者”翻譯為“國家”,實在誤得太大了。③這裏的“用”字應就是使用的意思,不必翻譯為“治理”;“巨用”、“小用”是著眼於君主即“使用者”的氣度、人格、境界,從而也就是指他的治國理念、基本追求、終極目標。所有這些,在荀子那裏都可歸結為如何處理義與利、是與非的關係,所以他是拿這個處理方式來劃分和定義“巨用”、“小用”的,還說“綦大而王,綦小而亡”(此“綦”是基礎義)。④“若彼”、“若此”的“彼”、“此”相當於“前者”、“後者”,分別指上文給出的“巨用”、“小用”的定義的內容。⑤“唯……之求(用)”句中的“之”字,相當於“唯你是問”這種說法中的“是”字。⑥“故曰”中的“粹”與“駁”是反義詞,所以“駁”是“駁雜”的“駁”,“駁而霸”是說“小巨分流者”(“小用”、“巨用”各占一半者)可以稱霸;“無一焉”是指“巨用、小用這二者一個都談不上的”(“焉”相當於“於此”)。
3.“義利之辨”是中國人心中最大的“辨”,“多行不義必自斃”,在中國古人不僅是自明的真理,也簡直是教義,是無處不適用的。但長期以來,我們似乎隻在討論道德問題時提及這個“辨”。這是個極大的失誤。荀子用“先義而後利”還是“先利而後義”,來區別、界定“巨用之”和“小用之”這兩種“用國方式”,不明明是把這個“辨”當做鑒定一個政權的性質從而也成為預測它的前途的根本依據嗎?質言之,他至少是同時把“義利之辨”當做政治問題來考察,要求從義利之辨的高度去觀察國家的興衰存亡的。這問題,從學科性質看,可歸入到“政治倫理學”。今天,人們喜歡談論什麼“政權的合法性問題”,豈不知,荀子對此早就有了明確深刻的論述,而且,是非常值得我們參考的。順便說一句:今天,我國的倫理學博士和博士點已經不少了,不知是否已經開出了政治論理學這門課程,是否寫出了這方麵的著作。
9國無禮則不正。禮之所以正國也,譬之,猶衡之於輕重也,猶繩墨之於曲直也,猶規矩之於方圓也,既錯之而人莫之能誣也。詩雲:“如霜雪之將將,如日月之光明;為之則存,不為則亡。”此之謂也。
1.上節講的三種“用國”法,可歸結為拿什麼作為國家的綱紀就能、才能把國家引上正路的問題,這一節就是針對這個“潛在的問題”,回答說:“正國”靠的是禮。作這樣的回答,則說明在荀子那裏,行義就是循禮,即禮是義的體現。——頭句的“正”字,多被理解為“治理”義,該句也就被翻譯為:“國家沒有禮製就不能治理好”。我以為這是誤譯:此節是承接上一節的意思說下來的,“正不正”必是針對怎樣處理義利關係而發,不是另起話頭來講“治理得好不好”,雖然二者客觀上是一回事。所以此句應該這樣翻譯:國家沒有禮製就會“不正”,亦即走到先利而後義的邪路上去。因此,此節深了一層,是進而討論:那麼,該如何保證采用的是先義而後利的“巨用之”的用法呢?三個“譬”,即三個“猶”字句,字麵上是陳述“禮之所以正國”的原因,其實就是回答這個問題。中國古人不喜歡、不善於作演繹推理,這種“打比方證明法”在邏輯上屬於類比法,用類比法做論證自然說服力比較低。注意:“既錯之而人莫之能誣也”是說:(禮製)既經製定(“錯”同“措”),就誰也不能不遵守了(“誣”在這裏當是“認為那是騙人的東西故而敢於不尊重”的意思)。引詩不見於今本《詩經》,有人翻譯為:“像霜雪那樣無情,像日月那樣光明;實行它就能生存,不實行就會喪命。”(譯者有注曰:“‘將將’是指嚴正肅殺的樣子。”)
2.《禮記·經解》中說:“禮之於正國也,猶衡之於輕重也。”“衡誠縣,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圜;君子審禮,不可誣以奸詐。”這幾句同本節說的意思和文字都差不多,我不知是誰“抄襲”誰。
10國危則無樂君,國安則無憂民。亂則國危,治則國安。今君人者急逐樂而緩治國,豈不過甚矣哉?譬之,是由好聲色而恬無耳目也,豈不哀哉?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聲,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養五綦者有具,無其具,則五綦者不可得而致也。萬乘之國可謂廣大富厚矣,加有治辨強固之道焉,若是,則恬愉無患難矣,然後養五綦之具具也。故百樂者,生於治國者也;憂患者,生於亂國者也。急逐樂而緩治國者,非知樂者也。故明君者,必將先治其國,然後百樂得其中;暗君者,必將急逐樂而緩治國,故憂患不可勝校也,必至於身死國亡然後止也,豈不哀哉?將以為樂,乃得憂焉;將以為安,乃得危焉;將以為福,乃得死亡焉;豈不哀哉?於乎!君人者,亦可以察若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