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王霸(1)(3 / 3)

這一節少有難字難句,是《荀子》中最為好懂的文字,我就隻作一些指點了:①頭句末的“憂民”,當是“憂君”之誤,因為此節全是談君主的憂樂,未涉及到“民”。②“今君人者”句,注家一律翻譯為“當今作君主的”,恐怕錯了;我以為這個“今”是連詞,假如的意思,因為這是在做一般的論述,是要揭示出一個規律性的聯係,不是對當今君主做批評,而假言命題是最適合於用來表達規律的。③“是由”句的“由”通“猶”;“恬無耳目”的“恬”是“對……很不在乎”的意思,故此句是批評現今統治者舍本而求末,亦即舍“載體”而求它的“功能”。④“綦色”、“綦聲”等說法中的“綦”,一般認為仍是通“極”,可翻譯為“最好……的”。⑤“養五綦者有具”中的“具”字是“條件”義。⑥“故百樂者,生於治國者也”,該如何理解?注家們多將這一句翻譯為:“所以,各種快樂的事情都產生於治理得好的國家”,肯定錯了,因為無視了後一“者”字的存在;聯係上文仔細想一下就會知道,這個“者”字乃是同“治國”構成“者字結構”,但又不是指謂“治國者”其人,而是指謂他使用“治辨強固之道”去治理他的國家這個行為,或者說這件事。故而這一句的準確翻譯應該是:因此,一切快樂都源於把國家治理得好。⑦“不可勝校也”的“校”應讀“較”,計算、清點的意思;幾個“將以”句的“將”相當於“打算”。末句中“若言”的“若”字是近指代詞,相當於“此”。

11故治國有道,人主有職。若夫貫日而治詳、一日而曲列之是,所使夫百吏官人為也,不足以是傷遊玩安燕之樂。若夫論一相以兼率之,使臣下百吏莫不宿道鄉方而務,是夫人主之職也。若是,則一天下,名配堯、禹。之主者,守至約而詳,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而海內之人莫不願得以為帝王。夫是之謂至約,樂莫大焉。

1.這一節與上一節正好相反,多有難字難句擋道,我得一句句解說了。承上文讀來,頭兩句顯是告誡說:所以,治國要有正確的治國之道,當君主的一定要盡到自己的職責。由於上節講到了“樂”,所以接下說明,君主盡職並非就不能休息、娛樂了,至於(“若夫”)那需要整天(“貫日”)去周詳地加以處理,和當天就要全部加以解決的事情,可以讓各級官員去辦,不必因之而妨礙自己遊玩安逸的快樂(“燕”通“宴”,安逸義)。潛在的理由是:做那些事本來就不是君主的職責。於是馬上說明君主的職責所在:選擇一個宰相去統帥百官(“論”借作“掄”,選拔義),使所有臣下都隻敢做符合禮義、不違正道的事,那才是君主的本分。——注意:①“貫日”,有人理解為“連續幾天”,從“貫”字有“連貫”義看,這有道理,但從這裏的語境和事理上說,這理解不夠中肯:“貫”字的基本意思是“貫通”,可引申出完整義,加之這“貫日”是同後句的“一日”並言的,所以我認定是“整天”的意思。②“治詳”、“曲列”,我從這語境悟出必是我的譯文表達的意思,訓詁根據則是:“詳”、“曲”都有周全義(《易·係辭上》:“曲成萬物而不遺。”);“列”有陳列、擺出來的意思,可引申出“解決”義,因此,“詳治”和“曲列”也恰好成對,二者連著說,就是“周祥地處理,全部加以解決”的意思了;我據此認為“治詳”是“詳治”的顛倒,所以做了如上的翻譯,但不敢因此就改動原文。③“若夫”句,一般都在“之”字後打逗號,弄得文義實在不好解釋,也沒有哪位注家作了解釋,都當做沒有這個字似的;大概是因為不好“之是”連讀,就隻好如此句讀了。但我想大膽提出:“之”字後的“是”字乃是“事”字之誤(或借作“事”,即音同通假),應屬上句;這樣,“貫日而治詳,一日而曲列”就是“事”的定語,“之”字為結構助詞,句子就毫無語病了,下句也好理解了(“所”字相當於“宜”,即是“各得其所”的“所”)。因此,我把“之”字後的逗號移到“是”字後麵了。還要補充一句:《論語·泰伯》中就說:“籩豆之事,則有司存”,足見早有“……之事”的說法。④“宿道鄉方”的“宿”是“守”義(《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官宿其業,其物乃至。”);“鄉”通“向”,“方”是指道理(《禮記·樂記》:“樂行而民鄉方。”),故“鄉方”和“宿道”是同構又同義的。

2.“若是”以下的話是說:這樣,就可以統一天下,名望將與堯、禹媲美了;這樣的君主,掌管的事情雖然少而又少(“至約”),但卻所有事情都處理得十分周詳,工作起來盡管極其安逸(“至佚”),但功效卻是十分卓著;他似乎隻是穿著大褂,根本不必從坐席上走下來,而全天下的人卻沒有誰不希望由他來稱帝為王;這就叫管事越少,快樂就越大。——“之主也”的“之”是近指代詞,相當於“此”。“守”是“掌管”義(《商君書·君臣》:“地廣,民眾,萬物多,故分五官而守之。”),“事”與之並言,故也是動詞,從事的意思。“約”、“佚”(同“逸”)並言,故前者是說做的事少,後者是說做得輕鬆、安逸。“簟席”是竹子或蘆葦編的坐席。“願”有希望的意思。

3.荀子的這段話讓我想到《老子·四十八章》:“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恒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那也是說,做君主的人操辦具體事情越少越好,這樣他的工作效率就越高,以至於“無不為”,從而取得天下人心,國家得以大治。看來,荀子是吸取了老子的這個觀點的。其實,這也是孔子的思想,《論語·為政》第一章就是:“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荀子毫無門戶之見,是一切正確思想主張都吸收的啊。

12人主者,以官人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為能者也。人主得使人為之,匹夫則無所移之。百畝一守,事業窮,無所移之也。今以一人兼聽天下,日有餘而治不足者,使人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必自為之然後可,則勞苦耗悴莫甚焉;如是,則雖臧獲不肯與天子易勢業。以是縣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為之?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說也。論德使能而官施之者,聖王之道也,儒之所謹守也。傳曰:“農分田而耕,賈分貨而販,百工分事而勸,土大夫分職而聽,建國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總方而議,則天子共己而已。”出若入若,天下莫不平均,莫不治辨,是百王之所同也,而禮法之大分也。

1.這一段話是對上節講的“(君主)守至約而詳,事至佚而功”的觀點,給出一個論證,亦即說明其原因、理由。先用頭兩句做出概括:君主的能耐就在於他善於管人(“官”通“管”),而一般人(“匹夫”)的能耐僅在於他自己能夠做什麼事。我以為,這講得十分準確,十分到位,而且“意味深長”。接下兩句既是上兩句的推論,又是對要說及的原因做更明確、更切近的申說:有事了,君主可以指使別人去處理,一般人則不能推給別人去辦。這言外之意明顯是:他做的事情豈不是很少,因此很輕鬆,很悠閑?受他指使的人如果又多又得力,豈不是事情還會辦得十分周詳,富有功效?當然,這又暗示了:所以關鍵在於他是否選對了人,以及出的主意是否正確。你看,荀子說話“言簡意賅”到了何等程度!——“人主得使人為之,匹夫則無所移之”兩句之前,無疑潛在著“遇到有事情要處理了”這樣的意思,能夠“悟出”這種潛在的、即字麵上沒有的意思,對於讀懂古文至關重要;其中“得”字是“能夠、有可能”的意思;這兩句是對比著說的,由此又該知道後句的“無所移之”,是說沒有可能推給別人,即無法假他人之手辦理,不會是“沒辦法推卸責任”的意思(有注家這樣翻譯),後麵那個“移之”也可證明必是這意思。有本書將這個“移”字訓作“轉移”,雖然不錯,但當然也不準確,不很到位。

2.接下的話,直到“墨子之說也”,沒有太多思想,但說得很有味,我也一句句解釋一下:①“百畝一守,事業窮,無所移之也”,這是舉個例子,說:一個農夫守在他那一百畝地上,耗盡了他一生精力,就是因為他無法把耕種之事推給別人去做。②“今以”句的“今”又是表示假設;“日有餘”其實是說時間有多,亦即常有空閑:這個“日”字抽象化為“時間”的意思了。相應地,“治不足”是說“工作少,不夠他做的”:這個“治”字也名詞化了,用以指謂需要治理的事情。③下句又是個條件句,其結構是:如果……什麼事都得親自做的才認可,那麼……。所以接著是評論說:要是這樣的話,那就即使臧獲(指謂敗敵之被俘獲為奴隸者)也不肯與天子交換地位了。④最後兩句中的“以是”相當於“因此”,“縣天下”(“縣”同“懸”)和“一四海”並言,是“你把整個天下,大千世界都管住了”的意思,所以反問了“為什麼所有事情都要親自去做呢”之後,就評論道:主張事必躬親,那可是受人役使的人(“役夫”)所要遵循的原則,是墨子的學說啊。——在當時,墨家已經沒落,認為某個主張是墨子的學說,等於宣布它是錯誤的了。

3.下麵的話是結束語,是正麵交代“聖王之道”就在於選拔有道德的人(“論”通“掄”),役使有才能的人,和指派他們擔任各種官職,如此而已(“官施之”的“施”是使用的意思;“之”指代選拔出來的人,亦即官員)。——“傳”指哪本書,不得而知,“曰”的話中,“勸”是勤勉、努力工作的意思;“聽”指處理政事,特別是訴訟案件;“共”也做“拱”,這裏是指兩手合圍的姿勢,“天子共己而已”是說:天子本人就隻須坐在殿上作點拱手行禮的事兒了。征引這段話自然重在這一句。末幾句可這樣翻譯:在朝廷外如此,在朝廷內也如此,隻要這樣,天下就沒有人不協調一致,沒有什麼不是治理得好好的;這是曆代聖王的共同原則,也是禮製法度的基本原則。

13百裏之地可以取天下,是不虛,其難者在於人主之知之也。取天下者,非負其土地而從之之謂也,道足以壹人而已矣。彼其人苟壹,則其土地且奚去我而適它?故百裏之地,其等位爵服,足以容天下之賢士矣;其官職事業,足以容天下之能士矣;循其舊法,擇其善者而明用之,足以順服好利之人矣。賢士一焉,能士官焉,好利之人服焉,三者具而天下盡,無有是其外矣。故百裏之地,足以竭勢矣;致忠信,箸仁義,足以竭人矣;兩者合而天下取,諸侯後同者先危。《詩》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一人之謂也。

1.頭一句是說,憑著百裏之地而終於取得天下,這並非虛妄之言。第二句字麵義是:這裏的難點在於讓君主懂得這事之所以可能的道理。這意思似乎同前句接不上,因為“跳過了”好幾句,即作者想要說的是:真地就憑著百裏之地取得天下的人,確實很少,那是因為懂得這個可能性的君主太少了,故而要使這個可能性成為現實,關鍵在於促使小國之君明白這個道理,而這卻是很難的。所以接下就開始申說那“道理”:說某人取得了天下,其實不是指所有其他國家的君主都背負其國土來向他表示服從,而是說他奉行的“道”(道理、主張)足以讓別人認同從而願意同他保持一致(“道足以壹人而已矣”),如此而已。為了說明這個提法並不同上述世俗理解下的“取天下”觀念相矛盾,隻是更加深刻,既揭示了事情的本質,又指明了“取”的方法、途徑,就又加一句說:要是人家認同了你的道、願意和你保持一致了(“苟壹”),他的國土怎麼還會不歸你而歸別人所有呢?(“且奚”相當於“又怎麼會”;“適”是歸向的意思)。——這段話中的四個動詞化了的“壹”字(後兩個作“一”)特別值得注意,恐怕隻能分別做不同的意譯,有人一律翻譯為“團結”,似乎也可以,其實不準確,因為未能突出“道”的作用,亦即沒有交代“他”能團結人乃因他奉行的是“這樣的道”。“則”字句是模擬走這條路取天下的君主的口吻說話,故用了第一人稱代詞“我”字。當時的“它”字相當於今天說的“別的”、“其他的”。

2.“故”字(發語詞)引出的三個“足以”句,字麵上是說“百裏之地”的小國也能夠容納賢士、能人和“順服好利之人”,其實則是肯定在這三個方麵它同大國並無區別(麻雀雖小,肝膽俱全),所以馬上結論道:這三者都具備了,當然就天下全歸於他(天下盡),沒有不屬於他統治的地方了(“無有是其外矣”)。當然,這還是假言命題,是教誨規律性知識,不是介紹某個實然情況。——“等位爵服”是指等級、官位、品爵、服飾這四者。“明用之”是“彰明並且施行之”的意思。“賢士一焉”是說賢士都認同、歸依於他了。“能士”是模仿“賢士”而臨時創造的說法,指謂有才能的人。“官焉”是說在那兒做官了,但更是說“為他所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