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刑範正,金錫美,工冶巧,火齊得,剖刑而莫邪已。然而不剝脫,不砥厲,則不可以斷繩;剝脫之,砥厲之,則劙盤盂、刎牛馬忽然耳。彼國者,亦強國之“剖刑”已。然而不教誨,不調一,則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教誨之,調一之,則兵勁城固,敵國不敢嬰也。彼國者亦有“砥厲”,禮義、節奏是也。故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好利、多詐而危,權謀、傾覆、幽險而亡。
1.這是《強國》篇第一節,是用莫邪寶劍(古代有名的利劍)的製作過程,比擬地說明強國之道。頭幾句是說:要是模子平正,銅、錫的質量好,冶煉工藝技術高明,火候和配料很得當,那麼,一打開模子(“剖刑”),莫邪寶劍也就鑄成了;但是,如果不除去它表麵的硬皮,不進行一番磨礪,還是不能用它來斬斷繩子;除去了硬皮,進行了磨礪,那就用它切割銅器、宰殺牛馬都很輕快了。——“刑”通“型”;“範”是鑄造器物的模子;“厲”通“礪”,指磨刀石,此處用作動詞;“劙”是割義;“盤”、“盂”都是銅器;“刎”是割斷的意思。“者”表示假設,“而”字相當於“則”。
2“彼國者”之後是說:其實,一個國家也就是一個強國的剛出模時的毛坯(“已”是表示確定語氣),因此,若是對民眾不進行教誨,不能使他們步調一致,那是外敵入侵時不能守衛,更不能對外進行征戰的;隻有對民眾進行了教誨,使他們步調一致了,國家才會兵力強勁、城防牢固,敵國不敢前來冒犯(“嬰”通“攖”,觸犯義)。所以國家也有“磨刀石”,那就是禮義和法度(“節奏”)。——注意:①“然而不教誨”句:其中“然”字是用來對前句的比喻表示認可,轉折關係是由“而”字承擔的,所以我用“因此”譯這個“然”字。②後一個“剖刑”用作名詞了,語境使得它必是指謂“一打開模子就看到的那把寶劍”。③“彼”字確實是“那個”的意思,但不同“此”對言時,主要是用來指示談論的對象,所以這裏說“彼國”,有位注家譯作“那國家”,不夠恰當,有位注家譯作“一個國家”,我以為很可取。
3.此節的意思、主旨清楚明白,談不上深刻,唯有“故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這個提法,值得注意。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未見有人討論過,但有個想法:在荀子那裏,“命”是指人自己把握不了的外界情勢對人的影響,因此他認為,盡管“命”對個人事業的成敗作用很大,人卻不必去考慮它,隻需努力地去把自己能夠掌控的事情做好。據此可知,這兩句話是憑著個人同國家,以及天同禮都是對立的關係,肯定個人的命同國家的命也是對立的,那就是前者是人自己把握不了的,後者正是決定於主持國政者亦即君主本人;用“在天”、“在禮”來表達,就是因為人掌控不了天,但遵不遵行禮義卻是“由己”的,而且這表達同時交代了正確的治國之道就是禮義之道。
4.馬積高先生根據此節中說:“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看出“荀子所謂王、霸之別,在某種意義上近似儒、法之別”,我以為頗有見地。他還補充說:“但不能說荀子所謂霸道,就是法家之道。因為法家隻是重法而不愛民的,荀子則把儒家的民本思想加上去了。”(89頁)這又說得非常中肯。
2威有三:有道德之威者,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此三威者,不可不孰察也。禮樂則修,分義則明,舉錯則時,愛利則形;如是,百姓貴之如帝,高之如天,親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故賞不用而民勸,罰不用而威行:夫是之謂道德之威。禮樂則不修,分義則不明,舉錯則不時,愛利則不形;然而其禁暴也察,其誅不服也審,其刑罰重而信,其誅殺猛而必,黭然而雷擊之,如牆厭之;如是,百姓劫則致畏,嬴則敖上,執拘則聚,得間則散,敵中則奪,非劫之以形勢,非振之以誅殺,則無以有其下:夫是之謂暴察之威。無愛人之心,無利人之事,而日為亂人之道,百姓讙敖,則從而執縛之,刑灼之,不和人心;如是,下比周賁潰以離上矣,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夫是之謂狂妄之威。此三威者,不可不孰察也:道德之威成乎安強,暴察之威成乎危弱,狂妄之威成乎滅亡也。
1.這一節的主旨就是頭一句說的:“威”有“道德之威”、“暴察之威”和“狂妄之威”三種。這個“威”字,一般翻譯為“威嚴”,但當然隻有第一種,即“道德之威”,才可以這樣翻譯,另二種,譯作“威風”,而且是“逞威風”的“威風”,才符合作者的原意。其實,這裏談論的“威”的主體是君主,荀子是根據他之所以對百姓、民眾有“威”的原因的不同,而作這樣一個劃分的。所以隻要看了頭一句,就可以很有把握地猜到,這是教誨君主們說:你隻有修養自己的德性,盡量對老百姓好,才會、就會在百姓中樹立起“道德之威”,並且因此得到老百姓對你的回報,而那正是你最希望的東西:讓你成就王業;否則,你隻會具有“暴察之威”或“狂妄之威”,而那其實不是威嚴,更不是威信,隻會讓老百姓怕你、恨你、瞧不起你、希望擺脫你,並且終於讓你的國家走向衰落,以至滅亡。——知道這個大意也就夠了,因為論證中並未說出什麼新東西。
2.論述順序是一“威”一“威”地說下來,條理十分清楚,但頗多難字,因為不全懂也無關緊要,我就不一一解說了,隻講一下論“道德之威”的部分:四個“則”字句中的“則”字,本是表示對比關係的,連用了四個,就隻好說是表示“列舉”了,其實完全可以不用。“分義則明”是說名分和道義都非常明確;“愛利則形”是說對百姓、民眾的愛心和給予他們的福利,都表現了出來,讓他們感覺到、體認到了(“形”是表現義);幾個“之”字是指代君主;“民勸”的“勸”是勤勉的意思。——講“暴察之威”的部分,“如是”後的幾句中有兩個“劫”字,我以為前一個是借作“怯”,或是“怯”字之誤。講“狂妄之威”部分的“而日為亂人之道”句,有人翻譯為:“而天天搞那些擾亂人民的歪門邪道”,我以為是誤譯:當時即使有“擾(亂人)民”這種思想、觀念,也不會說成“亂人”;這“亂人”必不是動賓結構,而是名詞性偏正結構,指昏亂糊塗之人(“亂”有混亂、糊塗的義項,如《論語·鄉黨》:“唯酒無量,不及亂。”)。又,“下比周賁潰以離上矣”句中,“下”是指民眾,“比周”、“賁潰”是兩個動詞,分別是“結夥”、“逃散”的意思(“賁”通“奔”)。
3公孫子曰:“子發將西伐蔡,克蔡,獲蔡侯,歸致命曰:‘蔡侯奉其社稷而歸之楚,舍屬二三子而治其地。’既,楚發其賞,子發辭曰:‘發誡布令而敵退,是主威也;徙舉相攻而敵退,是將威也;合戰用力而敵退,是眾威也。臣舍不宜以眾威受賞。’”
譏之曰:“子發之致命也恭,其辭賞也固。夫尚賢使能,賞有功,罰有罪,非獨一人為之也,彼先王之道也,一人之本也,善善、惡惡之應也,治必由之,古今一也。古者明王之舉大事、立大功也,大事已博,大功已立,則君享其成,群臣享其功,士大夫益爵,官人益秩,庶人益祿。是以為善者勸,為不善者沮,上下一心,三軍同力,是以百事成而功名大也。今子發獨不然,反先王之道,亂楚國之法,墮興功之臣,恥受賞之屬,無僇乎族黨而抑卑其後世,案獨以為私廉,豈不過甚矣哉?故曰:子發之致命也恭,其辭賞也固。”
1.這一節很有意思。公孫子(“公孫”為姓氏,“子”是尊稱)是齊國的宰相,他說的故事是:擔任過楚宣王令尹的子發將軍(姓景,名舍,字子發),曾帶楚兵西征蔡國,攻克了蔡國,俘獲了蔡侯,回國向楚宣王彙報時說:“蔡侯獻出了他的國家,把它送給了我們楚國,我景舍已經委派幾個人去治理那地方了。”後來,楚宣王向他頒發獎賞,子發卻推辭說:“隻要一發出勸告,一頒布命令,敵方就退卻了,這是君主的威力;一調動軍隊發起進攻,敵兵就退卻了,這是將領的威力;交鋒而且用力攻打以後敵兵才退卻,這是參戰將士們大家的威力。我景舍不該憑著大家的威力接受這個獎賞。’”——“將”為動詞,“帶兵”、“率領部隊”的意思;“致命”在這裏是專門術語:古時臣子奉命外出辦事,回來後向君主彙報執行命令的情況,就叫“致命”,也叫“複命”、“通命”、“報命”;“歸”通“饋”;“屬”通“囑”,委托、托付義。
2.“譏之曰”前略去了主語“荀卿子”。荀子首先表明他對子發上述表現的總的評價:作彙報倒是顯得謙恭有禮,但辭受獎賞卻說明他鄙陋無知。然後就說明他對獎賞的看法,說:推崇賢人、使用能人,獎賞有功的,懲罰有罪的,這不是某一個人的做法,而是先王之道的內容之一,是促使人們行動一致的根本措施,體現的是以善報善、以惡報惡的精神,所以治國一定要貫徹這一原則,古代和現在都是如此。接下又介紹曆史情況,大意是:古時明王每舉辦大事或大事完成之時,總是對一切有功人員進行獎勵,因之做好事的人受到鼓勵,做過壞事的人得到教訓,從而起到凝聚人心、推動事業發展的好作用。最後指出:子發偏偏不這樣做,效果自然相反,他還自以為這是廉潔的表現,難道不是錯得很厲害嗎?——這整段話中少有難字、難句,但需注意:①“善善、惡惡之應也”句,我以為應是我翻譯的意思,即“善善”、“惡惡”是說以善回應善,以惡回應惡;但注家們都解釋為“獎勵善”、“懲罰惡”。②“大事已博”的“已博”,是同後句的“已立”並言的,故“博”必是“取得”義,即“博取”的“博”。③“為不善者沮”的“沮”字,是“終止”義,但這當然是說他在心裏告誡自己以後不再做壞事了,所以我譯為“得到教訓”。④“墮”通“惰”,懈怠義,這裏是使動用法;“僇”是羞辱的意思;“族黨”指聚居的同族親屬。
3.對荀子的上述批評,我想說兩點意思。一、他把獎賞看做“善善、惡惡之應也”,這是深刻的,說明他十分了解,道德總意味著主體的某種犧牲,所以客觀上必有回報的,一個人若是做出了具有較大道德價值的行為,社會就會給予他相當的物質的或精神的獎勵,這是“道德回報”的“實現形式”之一,作為道德主體的個人可以也應當接受,這同他的“道德追求”並不矛盾。荀子不僅說這是“善善”之應,還加上了“惡惡”,不僅說“是以為善者勸”,同時還說“為不善者沮”,更證明他非常明白,正是通過這個“回報機製”使得個人產生趨善的要求,社會道德水平才不斷得到提高,因此,實行獎賞製度乃是促使道德發展、增強社會凝聚力的重要措施和途徑。但荀子主要是政治家,他是把這種措施和這條途徑納入到“治國之道”來認識和評價的,所以他說“治必由之”。二,他似乎誤解了公孫子,以致他的批評也有片麵性。公孫子拒絕接受獎賞,說出的理由明明是“臣舍不宜以眾威受賞”,可見他並不是一般地反對獎賞製度,而僅僅是認為:他這次並未顯示出“將威”,隻是憑著“眾威”完成了任務,嚴格說來應該受罰,要是接受了獎賞,那是“貪天之功為己有”,是不道德的,所以不該接受;接受了,是對獎勵製度的破壞,從這方麵看,也不可以接受。這不說明他深明大義,很有道德,並且在認識上具有全麵性嗎?荀子理應從這方麵讚揚他的,借這個事例同時談一下獎賞的作用,特別是執行獎勵製度應該注意些什麼,自然更符合他的“學者身份”,但他卻把這樣一個很有道德的將軍的這個很有道德的表現,判定為“反先王之道,亂楚國之法”,還說他“過甚矣哉”,這就太片麵太不公平了。
4荀卿子說齊相曰:“處勝人之勢,行勝人之道,天下莫忿,湯、武是也;處勝人之勢,不以勝人之道,厚於有天下之勢,索為匹夫不可得也,桀、紂是也。然則得勝人之勢者,其不如勝人之道遠矣。“夫主相者,勝人以勢也。是為是,非為非,能為能,不能為不能,並己之私欲,必以道夫公道通義之可以相兼容者,是勝人之道也。今相國上則得專主,下則得專國,相國之於勝人之勢,亶有之矣。然則胡不驅此勝人之勢、赴勝人之道、求仁厚明通之君子而托王焉?與之參國政,正是非,如是,則國孰敢不為義矣?君臣上下,貴賤長少,至於庶人,莫不為義,則天下孰不欲合義矣?賢士願相國之朝,能士願相國之官,好利之民莫不願以齊為歸,是一天下也。相國舍是而不為,案直為是世俗之所以為,則女主亂之宮,詐臣亂之朝,貪吏亂之官,眾庶百姓皆以貪利爭奪為俗,曷若是而可以持國乎?今巨楚縣吾前,大燕吾後,勁魏鉤吾右(西壤之不絕若繩),楚人則乃有襄賁、開陽以臨吾左:是一國作謀,則三國必起而乘我。如是,則齊必斷而為四三,國若假城然耳,必為天下大笑。曷若?兩者孰足為也?夫桀、紂,聖王之後子孫也,有天下者之世也,勢籍之所存,天下之宗室也;土地之大,封內千裏;人之眾,數以億萬;俄而天下倜然舉去桀、紂而犇湯、武,反然舉惡桀、紂而貴湯、武。是何也?夫桀、紂何失而湯、武何得也?曰:是無它故焉,桀、紂者,善為人之所惡也;而湯、武者,善為人之所好也。人之所惡何也?曰:汙漫、爭奪、貪利是也。人之所好者何也?曰:禮義、辭讓、忠信是也。今君人者,辟稱比方,則欲自並乎湯、武;若其所以統之,則無以異於桀、紂;而求有湯、武之功名,可乎?故凡得勝者,必與人也;凡得人者,必與道也。道也者,何也?曰:禮義辭讓忠信是也。故自四五萬而往者,強勝,非眾之力也,隆在信矣;自數百裏而往者,安固,非大之力也,隆在修政矣。今已有數萬之眾者也,陶誕比周以爭與;已有數百裏之國者也,汙漫突盜以爭地。然則是棄己之所安強,而爭己之所以危弱也;損己之所不足,以重己之所有餘。若是其悖繆也,而求有湯、武之功名,可乎?辟之,是猶伏而咶天、救經而引其足也,說必不行矣,愈務而愈遠。為人臣者,不恤己行之不行,苟得利而已矣,是渠衝入穴而求利也,是仁人之所羞而不為也。故人莫貴乎生,莫樂乎安;所以養生安樂者,莫大乎禮義。人知貴生樂安而棄禮義,辟之,是猶欲壽而殤頸也,愚莫大焉。故君人者,愛民而安,好士而榮,兩者無一焉而亡。《詩》曰:‘價人維藩,大師維垣。’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