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應侯問孫卿子曰:“入秦何見?”
孫卿子曰:“其固塞險,形勢便,山林川穀美,天材之利多:是形勝也。入境,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汙,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偶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朝間,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是所見也。故曰: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類之矣。雖然,則有其諰矣。兼是數具者而盡有之,然而縣之以王者之功名,則倜倜然,其不及遠矣。”
“是何也?”
“則其殆無儒邪!故曰:‘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1.應侯就是範雎,他是魏國人,但曾做過秦昭王的相國,受封於應地,故稱為應侯。他問荀子在秦國看到了什麼,荀子先說了一大通好話,說它邊塞險峻,地勢便利,山林河流美好,自然資源帶來的好處很多:這是地理上的優越條件。我一踏入秦國境內,觀察它的民風習俗,發現那裏的百姓質樸淳厚,音樂不淫蕩卑汙,服飾不輕薄妖豔(“挑”通“佻”),人們非常害怕官吏,但十分順從:這真像是古代聖王治下的人民啊。到了大小城鎮的官府,看到的是各級官員都嚴肅認真,無不謙恭節儉、敦厚謹慎、忠誠守信,決不粗疏草率:這真像是古代聖王治下的官吏啊。進入秦國國都,目睹的是那裏的士大夫都是走出家門就去衙門,走出衙門就回自己的家裏,沒有上班時間幹私活的,更不互相勾結、拉幫結派,沒有誰不是一身正氣、明智通達、廉潔奉公的:這真像是古代聖王治下的士大夫啊。再看朝廷,對政事的處理十分簡要,從不拖拉,退朝後君主就安閑得好像沒有什麼需要治理似的:這真像是古代聖王治理的朝廷啊。因此要說,秦國四代取勝,決非僥幸,而是必然的。這就是我所見到的秦國。有言道:安逸而治,令簡而詳,事不繁而有效,這是治國的最高境界。秦國差不多達到這境界了。到此,突然話鋒一轉,說:雖然如此,秦國也還是有非常值得它憂懼的地方,因為盡管具有了上述一切優越條件,但要是用王天下者的功績名聲來衡量,它還差得遠哩。——“偶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句中的“偶然”,我未見有人解釋過,隻好獨自設想:這是承接上兩句說的“不比周,不朋黨”而發,故這“偶”字是取它的本義,指泥塑或木雕的人像,“偶然”就是喻指某人像泥木人一樣,隻會一絲不苟地履行自己職責,絕對不同別人拉拉扯扯了。因此,我譯作“一身正氣”,大概不會有錯。又,“朝間”的“朝”是“在朝廷上處理朝政”的意思;“縣”通“懸”,把一個東西懸掛在另一東西或人麵前,自然含有“把二者加以對照、比較”的意思了;“倜倜然”當是“倜然”(疏遠貌)的強調說法。
2.聽了荀子這最後幾句的反麵評論,應候就問:這又是為什麼?荀子的回答簡單而堅決:自然是因為秦國役有儒者;有言道:“純粹按道義行事者王天下,雖講道義卻又兼顧其他者,稱霸諸侯;這兩者一樣也做不到的,必定滅亡。”從這方麵看,秦國也有短處的。——荀子頭句話中的“殆”字,有注家譯作“大概”,體認錯了;這個“殆”字,是同句首“則”字和句末語氣詞“邪”字配合,一起表示肯定。
3.這一節涉及到了荀子關於王霸優劣的觀點。對此,馮友蘭先生有個概括,他說:“荀況把他理想的政治叫做‘王’,其次等的叫做‘霸’”;“荀況認為,霸也還不錯,僅隻是在程度上比王還差一層,沒有王那麼‘純粹’,還有一點‘雜駁’。王和霸是一類的東西,僅隻是走得徹底和不徹底而已。王和霸的不同是程度上的不同,不是種類的不同。這也是荀況的王霸之辯。他的王霸之辯和孟軻是不同的。孟軻認為王霸的不同是種類的不同,是互相對立的。”(681頁)我以為這說得不夠中肯。從這一節看,荀子盡管大大地讚揚了秦國的霸道政治,但讚揚完後馬上就說:“然而縣之以王者之功名,倜倜然,其不及遠矣”。比較種類相同僅僅是“程度上”不同的兩個對象的差別時,荀子大概不會使用“倜倜然,不及遠矣”這樣的措辭吧?其實,荀子是給王霸的區別做過好幾個定義式說明的,例如《王霸》中的這三句:“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王製》中的這幾句:“王奪之人,霸奪之與,強奪之地。奪之人者臣諸侯,奪之與者友諸侯,奪之地者敵諸侯。”還有這幾句:“修禮者王,為政者強,取民者安,聚斂者亡。”這都是按某個標準在給政治路線分類,分出的各子項自當視為“種類的不同”,隻不過子項多於兩項,所以才彼此不完全是對立的。孟子的觀點則是:“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孟子·公孫醜上》)據此看來,兩人心中的“王”概念是一致的,確可歸結為“以德行仁”;分歧僅在孟子完全著眼於“以什麼服人”,故而將不是以德而是以力服人的“霸”看做王的對立麵,而荀子著眼於“在促使國家興旺方麵的作用,所以認為“霸”“也還不錯”。因此很明顯,荀子並不認為霸道政治和王道政治是同一類型、種類的政治體製,即不是把前者看做後者的“初級階段”,後者是前者發展的趨勢、結果,而僅僅是從有利於增強國力又在處理國際事務中“無兼並之心”這些方麵對霸道也加以肯定的。
7積微,月不勝日,時不勝月,歲不勝時。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後興之務之,如是,則常不勝夫敦比於小事者矣。是何也?則小事之至也數,其縣日也博,其為積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縣日也淺,其為積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時者霸,補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霸者敬時,僅存之國危而後戚之,亡國至亡而後知亡,至死而後知死。亡國之禍敗,不可勝悔也;霸者之善箸焉,可以時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勝日誌也。財物貨寶以大為重,政教功名反是,能積微者速成。《詩》曰:“德如毛,民鮮克舉之。”此之謂也。
1.懂得開頭的“積微”二字是“積累微小的成就、進步”的意思,和“時”在這裏是指一個季度,這段話前部分就好懂了,是說:積累小成果,按月積累不如天天積累,按季度積累不如按月積累,按年積累不如按季度積累。人一般都輕視、怠慢小事,對大事則要等到它來了才振作起來去辦理,這樣就常常比不上那些認真辦理小事的人了。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小事來得頻繁,處理它花費的時間多,積累起來的成果就大,而大事來得稀少,花費的時間少,積累起來的成果也就小。——“縣”通“懸”,“懸”有關聯、涉及的意思,如《管子·明法解》:“吏者,民之所懸瞑也。”
2.接下是對上麵的意思作引申說:因此,珍惜每一天的君主將是王天下,珍惜每一季度的君主隻能稱霸諸侯,出了紕漏再去補救的君主會有危險,所有時間都荒廢掉的君主必定滅亡。王天下的君主慎重地對待每一天,稱霸諸侯的君主重視每一個季度,勉強存在的國家陷入危險以後君主才為它擔憂,亡國的君主到了國家滅亡以後才知道它會滅亡,臨死的時候才知道他會要死。亡國之君造成的禍害和破壞,多到悔不勝悔。稱霸諸侯的君主的善政顯著,可以按季度來記錄;王天下的君主的功績名譽,就是每天記錄也不可能全部記下來。財物寶貝以大為貴,政教功名則與之相反,能積累微小成果的君主才能迅速成功。《詩》雲:“道德輕得像毛發,民眾很少能舉它。”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箸”通“著”;“可以時托也”句中的“托”當作“記”;引詩出自《詩·大雅·烝民》,其中“鮮“是少義,“克”是能夠義;“舉”是舉起的意思,此指成就和德行。
8凡奸人之所以起者,以上之不貴義、不敬義也。夫義者,所以限禁人之為惡與奸者也。今上不貴義、不敬義,如是,則下之人百姓皆有棄義之誌而有趨奸之心矣,此奸人之所以起也。且上者,下之師也,夫下之和上,譬之,猶響之應聲、影之像形也。故為人上者,不可不順也。夫義者,內節於人而外節於萬物者也,上安於主而下調於民者也。內外上下節者,義之情也。然則凡為天下之要,義為本,而信次之。古者禹、湯本義務信而天下治,桀、紂棄義背信而天下亂。故為人上者,必將慎禮義、務忠信,然後可。此君人者之大本也。
1.這一節太好懂了,我就隻提醒一下:①“今上不貴義、不敬義”句,頭上的“今”字相當於“若”;②“猶響之應聲、影之像形也”兩句是說:就像回聲應和原聲,影子類似形體一樣;下句的“順”通“慎”;③“夫義者,內節於人而外節於萬物者也”句,有兩本書的譯文分別是:“道義,是內能調節人而外能調節萬物的”、“禮義,對內適合於所有的人,對外,適合於世間萬物”。都錯了:這裏,“內”和“人”乃指作為行為主體的個人自己,“外”和“萬物”是指他的“他人”的總體,實即社會;所以此句是說:所謂義,乃是個人調節、控製自己內在欲求和處理同他人、社會的關係的正確原則。④接下的“上安於主而下調於民者也”句是說:(因此也就)是上能使君主安心,下能使民眾和諧的正確原則。
2.這裏,荀子無疑是要說,“義”乃個人做人和君主治國之本,所以這個“義”其實就是“道”,亦即“道義”、“禮義”的簡稱。這是他多次地、反覆地申說過的思想。但此節有個此前未曾見過的提法,那就是他說:“義為本,而信次之”,這頗不好理解:“義”和“信”理當是整體和部分,或者說總體和要素的關係,怎麼能說是“本”和“次”的關係呢?而且,會有“本於義”而又不能“信”的情況嗎?這不直接違背孔子關於“信近於義,言可複也”(《論語·學而》)的正確觀點了?“本”自是“根本”義,“次”是什麼意思呢?若是“次一等的”的意思,就當然說不通了。——這問題,我還沒有想明白,隻能提出來一個想法來供讀者思考:這裏,荀子不是要論述義和信的關係問題,而是談人的行事、行為原則,並歸結為要以“義為本”;但他發這議論的對象是君子,也即官員、君主,而這些人的“工作”就是發號令、定政策、簽盟約之類,質言之,他們的“行為”和“言論”是統一的,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因此,對於他們來說,任何“行事”、“行為”都既有一個出發點亦即根據什麼原則的問題,又有一個是否兌現也即守信的問題,荀子就是針對他們行為的這兩個方麵,說“義為本,而信次之”的:義是“行”前必須明確的出發點,“前定原則”;信是規定“行”後要有“跟進措施”,以確證那前定原則亦即“義”的真實性。因此,這個“次”字不是從主次輕重上說的,而是從時間上說的,“次之”乃相當於“後繼之”。如果我這體認符合荀子本意,注家們將“信次之”注釋、翻譯為“信用是第二位的”,或“守信用在其次”,則必須說是望文生義的理解和翻譯了。
9堂上不糞,則郊草不瞻曠芸;白刃扞乎胸,則目不見流矢;拔戟加乎首,則十指不辭斷:非不以此為務也,疾養緩急之有相先者也。
這是本篇結尾的話,頗不好懂,就先翻譯一下吧:廳堂還沒有打掃(“糞”,掃除也),就不會有餘暇去管郊外的野草了(“曠”是空缺義,這裏指閑暇;“芸”通“耘”);雪白的刀鋒刺到了胸口(“扞”通“幹”,觸犯義),眼睛就不會去看飛來的暗箭了;長戟的尖端挨到了頭上(“拔”是指弓箭或戈、矛、戟之類兵器的尖端部位),就不會還舍不得砍斷十個手指頭了:這並非不把雜草、暗箭、手指當回事(所以不去管它們),而是因為痛癢緩急來了時總有個首先顧什麼的問題啊(“疾”有痛義;“養”通“癢”)。——可見其實隻有難字,意思是清楚明白的:前三個條件句是三個喻意相同的比喻,末句是挑明那喻義。如此而已。因此,這是教誨說:要辦的事頭緒很多時,一定要分個輕重緩急,不可以“胡子眉毛一把抓”,自然,更不可以顛倒了主次,“撿了芝麻,丟了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