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後幾個“孰與”句確實難以做出公允的翻譯,但大意還是可以把握到的,關鍵是抓住前後句的“與其……不如……”關係。例如第四句,知道“因物而多之”是說:依靠“物”的自身繁衍而更多地擁有它們(這裏,“因”是依憑、隨順義,“多”是指“多有了”),就能明白後句是說:哪比得上盡量使出自己的能奈去改變“少”的局麵(“騁”有放縱義;“化”是改變義)。第五、六句,我來翻譯的話,會是這樣:心裏老惦念著自己沒有的東西而希望擁有之,哪比得上經營管理好自己已有的東西而不失去它們呢?隻是希望了解某物產生的原因,哪裏比得上切實掌握它生成的規律呢?——我不說我這樣翻譯的訓詁根據(明顯有據),也不展示注家們對這兩句所作注釋和翻譯的錯誤以至荒謬了(有些確實錯得厲害),隻還說三點意思:其一,末句中的“思天”,一般倒是都譯作“寄希望於天”,甚或“寄希望於天的恩賜”了,但這個“思天”同頭句中的“思天”難道不同義嗎?為什麼要把那個“思天”翻譯為“思慕天”或“推崇天”?其二,這一節是否說明,荀子從他的“天人相分”的觀點出發,很自然地達到了“應該向天索取”和“人定勝天”的認識和主張?其三,把“天人相分”的觀點和“製天命而用之”的主張貫徹到人自身,是不是就會邏輯地走向荀子關於“人之性惡”和“化性而起偽”的觀點?對後二點,我是做肯定回答的。
14百王之無變,足以為道貫。一廢一起,應之以貫:理貫,不亂;不知貫,不知應變。貫之大體未嚐亡也,亂生其差,治盡其詳。故道之所善,中,則可從;畸,則不可為;匿則大惑。水行者表深,表不明,則陷;治民者表道,表不明,則亂。禮者,表也;非禮,昏世也;昏世,大亂也。故道無不明,外內異表,隱顯有常,民陷乃去。
1.這一節不好懂,一句句地講太費篇幅,我就采用“翻譯加解釋”的方式解說吧,請讀者根據譯文體認原文相關詞語的含義和用法。前一段(“水行者”之前)是說:曆代聖王治國實踐中那些不變的(亦即共同采用的)原則,足以作為治國的“道貫”。自古以來,國家的衰落興旺,其原因都可歸結到主政者對待那“道貫”的態度上:遵循它,國家就(得到治理,)不會發生動亂;不懂(因而不遵循)它,就不知怎樣應對新出現的情況(以求正確引導國家)。道貫的基本內容從未消亡過,亂世乃根源於完全背離了它,治世是因為徹底貫徹了它。因此,任何一項政策舉措都要用道貫來鑒定,它鑒定為正確的,就該依從;偏離了它,就不可以實行;要是根本不用它作鑒定就付諸行動,那就是極大的欺騙。——到此為止,是用曆史經驗來說明和論證,治國必須有一個也確實存在著一個一貫的、不可移易的正確原則,荀子稱之為“道貫”,顯是著眼於它的不受時間限製的“一貫正確性”,但似乎很難找到恰切的譯名,也許可以勉強翻譯為“道統”。這裏,注家們對“道之所善”句的理解分歧最大,我不介紹了,隻講我的獨特想法:這個“善”是表示應諾之詞,兼有讚許義,故“道之所善”的字麵義是:“這個道貫所認定為好的做法”,實即按道的標準做出的肯定鑒定,故而後麵的“中”字直接是指同那個“鑒定”相符合,“畸”則是表示偏離(“中”有“恰好合上”的意思;“畸”是偏斜義)。至於再後麵的“匿”字,一般認為通“慝”,差錯的意思,所以將“匿,則大惑”句翻譯為:“違背了道,就會造成極大的混亂”;我則以為,這個“匿”字是用的它的本義,即是指君主根本就不拿道貫作標準來鑒定自己的做法而我行我素,所以特作如上的翻譯。“惑”字確有欺騙義。還說一句:“道貫”一詞讓我記起孔子說過:“吾道一以貫之”(《論語·裏仁》),據此,我認為譯作“不變的基本原則”是合適的,去掉“不變的”三字也可以。
2.接下是從理論上證明必須依從“道貫”治國,不過用的是類比推理:涉水的人需要有指示水深水淺的標記,標記不明確,就有陷入深水被淹死的危險;同樣地,治民的君主需要有判別正道歪道的標準,標準不明確,就會因走錯路而使國家陷入混亂。禮義就是治國的標準,違反了禮義,社會就會昏暗;社會一昏暗,國家就會大亂。所以治國之道務必在每個方麵都規定得十分明確,而且對內對外的標準應該有所不同,處理公開的事和不公的事都有一定之規,這樣,“民陷”就一定不會發生了。——這裏把“需有標示深淺的‘表’”壓縮為“表深”二字,確要有點“領悟能力”才體認得到,但讀古文正可以培養這種能力。“民陷”何義?一般都理解為“老百姓的災難”,我覺得解釋為“被民眾推翻的危險”也通,甚或更能體現荀子“總是替君主著想”的立場,但也沒有把握,所以就照搬原文不予翻譯了。
15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愚者為一物一偏,而自以為知道,無知也。慎子有見於後,無見於先;老子有見於詘,無見於信;墨子有見於齊,無見於畸;宋子有見於少,無見於多。有後而無先,則群眾無門;有詘而無信,則貴賤不分;有齊而無畸,則政令不施;有少而無多,則群眾不化。《書》曰:“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此之謂也。
1.這段話,隻要知道“偏”是部分、片麵的意思(可以認為前兩個“一偏”前略去了一個“之”字),對提到的四個人的學說又有大致的了解,還能通過“相互對待關係”去把握“多—少”、“齊—畸”等四組矛盾概念,就不但讀得懂,還能懂得很透徹。不過我還是想對前三句做個解釋。頭兩句中的“為”字相當於“是”,但第一句不宜直譯,因為它其實是說:宇宙中的萬事萬物作為總體、整體,它的存在和表現也隻體現了“道”的一個方麵;第二句是對仗著說:每一單個事物也都是作為總體、整體的“萬物”的一部分。因此,這兩句不僅是陳述個別和一般、部分和整體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表現”的辯證關係,更是在說明世界的多樣性、複雜性。這個認識當然不是一般人能夠有的,達到這個認識乃意味著認識的深刻性和全麵性,意味著思想的超越,所以第三句就批評“愚者”說:研究了某一物,亦即僅僅掌握了一個片麵的道理,就自以為懂得“道”了,這真是無知。——注意:對“愚者為一物一偏”句中的“為”字,一般都不做注釋,徑直翻譯為“隻認識到”,似乎一點不錯,因為這理解能夠貫通上下文,但卻實實在在地錯了。要知道,這個“愚者”並非一般概念,無疑是隱射下文提到的四“子”,而他們可是大大的“智者”。據此可知,這個“愚”不是指智弱,而是對一種“做派、態度”的評價,那就是:“為”了“一物一偏”之後就自以為“知道”了。可見這個“為”字乃重在認識的過程,應是學習、研究的意思。事實上,“四子”確實都是從事學術研究的專家啊。“為”字有“學習、研究”的義項嗎?有,孔子說:“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麵而立也與?”(《論語·陽貨》)其中的“為”字不就是學習、研究的意思嗎?倒是很難找到一個例句來證明“為”字可以直接翻譯為“認識”。
2.接下批評“四子”的幾句,張覺先生翻譯得很到位,我隻能照抄了:“慎子對在後服從的一麵有所認識,但對在前引導的一麵卻毫無認識;老子對委曲忍讓的一麵有所認識,但對積極進取的一麵卻毫無認識;墨子對齊同平等的一麵有所認識,但對等級差別的一麵卻毫無認識;宋子對寡欲的一麵有所認識,但對多欲的一麵卻毫無認識。”(“詘”同“屈”,“信”通“伸”)再後麵是分別簡要地指出四人的這四種片麵性可能導致的弊端,並無理解上的障礙,就不解說了。征引《尚書·洪範》中的兩句話可翻譯為:不要隻是憑著個人的愛好行事,要遵循先王確定的正道;不要隻是憑著自己的厭惡取人,要遵循先王確定的正途。
3.但我還想說這樣一個意思:此節是《天論》篇的收尾,從前幾節起,每一節的內容、主旨就逐漸離“天論”越來越遠,更像是“治國論”、“君主論”,這是為什麼?我的想法是:這說明荀子本來就是從闡發治國之道也即君道的需要出發,去思考天人關係和討論“天道”問題的,因此,在這專門論述“天道”的《天道》篇中,他也必須把問題、論述逐漸返回到、歸結到“君道”上來。這解釋應該是合理的,至於這個“返回”、“歸結”做得怎樣,亦即是否過渡得很自然,都是順理成章地導出結論來,一點不顯得生硬,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我的看法是:做得不大好,太少中間環節,以致末尾的落腳點同前文的論述聯係得不夠緊密,給人以突兀和論證不充分的感覺。
4.最後,我要借此機會講一下《荀子》書中“道”字的用法問題。馬積高先生說:“荀子也講道,但其所謂道是具體的,天、地、人之道各不相同。而且主要是講人道。”這說得很中肯,對於讀《荀子》很有幫助。但他在舉了諸多例證後又說:“《天論》雲:‘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據此,似乎他也認為有一個貫穿天地萬物之道。然細按之,則知這裏所謂道,不過是天、地、人之道的一種合稱,也可以說是指人對宇宙萬物(時)的一種全麵的認識。”(38—39頁)這就說得不中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