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解蔽(1)(1 / 3)

1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暗於大理。治則複經,兩疑則惑矣: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心。今諸侯異政,百家異說,則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亂。亂國之君,亂家之人,此其誠心莫不求正而以自為也,妒繆於道而人誘其所迨也,私其所積唯恐聞其惡也,倚其所私以觀異術,唯恐聞其美也。是以與治雖走而是己不輟也。豈不蔽於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心不使焉,則白黑在前而目不見,雷鼓在側而耳不聞,況於使者乎!德道之人,亂國之君非之上,亂家之人非之下,豈不哀哉?

1.這是《解蔽》篇第一節。顧名思義,此篇是要揭露使人的認識陷入片麵、膚淺、錯誤的原因,幫人達到對事物的全麵正確的認識。因此,此篇被認為是講認識論的,有人說:“這篇文章反映了戰國末期認識論上兩條路線的鬥爭。”

2.頭句說的“一曲”是和“大理”對言的,一曲即一小部分、一個局部情況,大理就應是指關於整體、全局的大道理;故全句是說:人有個通病(“患”,病也),那就是常被對象的某個局部所蒙蔽,對全局性的大道理卻不甚了了。用這樣一句話開頭,自然就把全篇的主旨都暗示出來了,於是接著說:隻有克服了這毛病(“治”是“治病”的“治”),才能實踐經典作家所闡述的那些原則,亦即“大理”,否則,老在自己的一孔之見和聖人的教誨之間徘徊,那隻會陷於迷亂而做不出正確的決策;因為天下不可能有兩種互相對立的正道,聖人也不會有兩種互相對立的用心和觀點。——注意:①“複經”,一般都翻譯為“回到(恢複)正道”,或“符合大理”,我以為,前文並沒有“偏離”之類的意思,就談不上“回到”或“恢複”,認定“經”就是指“大理”也沒有根據;這裏明顯是要說“蔽於一曲”對實踐的危害,當時人又把遵循先王聖主的教誨(也即“複經”)看作是成就事業的保證,就做了如上的翻譯。訓詁根據是:此“複”是實踐的意思(《論語·學而》:“信近於義,言可複也。”此“複”字就是“實行”義);“經”當然可以指“經典”。②“兩疑”句,一般理解為“對正道(大理)三心二意就會迷惑”,或“在偏見與大道理兩者之間拿不定主意就會疑惑”,這明顯不通:“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就是“迷惑”的表現,怎麼說“就會”迷惑?因此我認定:“兩疑”乃指對自己的“蔽”雖有所感覺、省悟,但對大道的認識也不足,尚無信心,於是徘徊於二者之間;“惑”是指因此在實踐上猶豫不決(有人認為此句當做“兩則疑惑矣”,我很以為然)。③“二道、兩心”句顯是申述作上述判斷的理由:若天下有二道,聖人有兩心,那就“一曲”和“大理”都可以是真理,人就不會“惑”了。據此可知,“二道”、“兩心”應是我理解的意思,前麵該用冒號。但我未見有注家如此處理,還有人把“兩心”句注釋、翻譯為:“聖人對大道也不會三心二意”。

3.從“今諸侯異政”句起,到“豈不蔽於一曲而失正求也哉”句為止,先是說:從當今各國“異政”和百家“異說”可知,國家必是有的治,有的亂,學說必是有的正確有的錯誤(因為否則的話,就不會“異”了);接著說:(采用了錯誤學說作指導的)“亂國之君”和“亂家之人”,他們之所以采用那個學說,自是出於求得大道來發展自己的用心、目的(“正”指正道;“自為”的“為”是“變”的意思,故“自為”是“自求發展”的意思),隻是因為他們缺乏對於大道的識別能力,加之有人利用他們的愛好來誘惑他們(“迨”是借作“怡”,喜好義),他們才誤信了它;而一旦信從了,他們就往往偏愛自己所習慣了的這個錯誤學說(“積”,積習也),生怕聽到對它的批評之聲了,並且還憑著它去觀察、評價別的不同於它的學說(“倚”,憑恃也;“術”有學說義),生怕聽到對那些學說的讚揚。因此,他們的國、家離“治”越來越遠(“雖”是“離”字之誤;“離走”,背離也),而他們自以為是的盲目性卻始終“不輟”。這,難道不是“蔽於一曲”以致實際上失去了追求正道的初衷嗎?——必須說,這是講得入情入理的,還表現了一種對批評對象也抱著與人為善的態度的學者胸懷。對這段話該如此理解,我頗為自信,但同注家們的解釋、翻譯,許多地方相去太遠。我不一一說明了,隻交代這兩點:①“亂家之人”,幾乎一律理解為“蔽於一曲”的“學者”(譯文各不相同),我則以為是指謂信從了錯誤學說因而沒有把自己的封地治理好的大夫(古時有“諸侯有國,大夫有家”的說法,國和家在當時都是指封地)。按說,行文到此,正是要把當時的主要當權者、又是各派學說的應用者即君主和大夫拎出來說事,以便證明:不治好“蔽”這個病,就不能複經,從而也就不能把自己的地盤治理好。因此,“亂家之人”怎麼會是指學說的提出者呢?②“妒繆於道而人誘其所迨也”句,有人翻譯為:“隻是由於他們對正確的原則既嫉妒又帶有偏見,因而別人就能根據他們的愛好去引誘他們”。其他注家的理解也大抵如此。但這太不合事理邏輯(我不分析了),也與上下文接不上。其實,“妒繆(謬)”是說(因自己心理上的原因而)避開、遠離什麼,所以當賓語是主體本來喜愛、想要的東西時,就是“因不能識別而錯過了那東西”的意思。又,此句中的“而”字明顯不是“因而”義,而是相當於“並且”,所以我譯作“加之”。

4.末幾句是根據上麵說的實際情況得出一般教訓,用發感慨的形式說:(據此看來,)任何一個人,要是不動腦筋認真思考的話(“心不使”),那麼,黑白分明的東西就是擺在他麵前,他也會視而不見,如雷鼓聲哪怕就在他身邊響起,他也會充耳不聞,更不用說“使者”了。因此,得道之人(“德”通“得”)必是亂國之君非難他於上,亂家之人指責他於下,他一定會感到不被了解的悲壯與淒涼吧?——這段話遭到了極大的誤解,但我也隻能說這樣兩點:①根據後有“況於使者乎”句,我認定“心不使乎”句是針對一般人、所有人而發,這大概不會有錯;“使者”是什麼人呢?有注家認為當作“蔽者”,這一改,似乎符合這裏的語境了,可譯者忘了,一般人之所以“心不使”正是因為“蔽”,怎能又說“況於蔽者”呢?而且,很難解釋“蔽”字怎麼會誤作“使”字了。據此,我以為這“使”乃“是”字之誤(音同而誤),指代前麵說及的諸如“亂國之君,亂家之人”那樣的人。這就更合語境,毫無問題了,還暗示了保權力、愛虛榮、爭麵子乃是造成認識上的“蔽”的重要原因。②末一句,就我所見,一律譯作“這難道不是很可悲的嗎”,我以為突然這樣嘲笑得道之人,又用作此節的收尾句,很沒有道理,故而認定此句是要申明,在人們普遍都“蔽”的情況下,得道之人必是很孤立而且常遭指責的,因此他們任重而道遠,必須發揚“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做好耐寂寞的準備,同時,也帶有勖勉傳道者的意思。因此我以為最好將這個“哀”字譯作“淒涼”,或者“悲壯而淒涼”,因為“哀”字在當時不僅有悲傷、哀痛義,還有“憐憫”和“愛”的意思。至於“豈”字,更本來就有表示推測的用法。

2故為蔽?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

1.開頭的“故”字是代詞,通“胡”,相當於“何”(《墨子·尚賢中》:“今王公大人之君人民……故不察尚賢為政之本也?”),所以此節是先自問自答地列出十種“蔽”,即可能使認識發生片麵性的主觀因素,然後發表感慨說:凡物莫不相異,也就莫不相互為蔽,這乃是影響人們達到認識全麵性的一個“公患”,亦即共同有的思想方法上的毛病(“心術”指思想方法)。對每種“蔽”該如何理解,可能因人而異,也不必求同。這裏值得注意的是荀子列出這十種來,其實是五對,每一對都是矛盾的二對立麵,所以他的意思最可能是:你隻看到或隻顧強調一方而忽視另一方,那就會導致片麵性。末兩句其實就是表達這意思。——這使我記起孔子的這句話:“攻乎異端,斯害而已。”(《論語·為政》)更讓我感到,荀子對於“對立統一”的觀點,是有著相當深刻的領悟的。

2.這裏我要說個問題:“淺”是與“博”相對的,故應是淺薄、窄小的意思,一個人知識淺薄、氣量窄小,自然可能使他視野不開闊,探索精神受局限,因而容易發生片麵性;與之相反的“博”正是克服“淺”的缺點達到的,怎麼同樣會導致片麵性呢?再放開點講,智和愚是對立的,愚無疑意味著片麵性,但智造成的片麵性是什麼樣的呢?它既然導致了錯誤(片麵性),怎麼還說是“智”呢?我真想不下去了。於是轉而為自己慶幸:我以前正是要向學生回答、解釋這一類的問題,可沒有一個學生向我提出過這種問題,因此,我避免了答不出的尷尬。——馮友蘭先生的解釋是:“‘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這句話接觸到一個辯證法的真理。事物之間的每一個差異,都因這個差異而構成一對矛盾的對立麵。人在認識這對矛盾的時候往往都隻看見矛盾的一方麵而看不見其對立的一方。正因其看見一方,所以為這一方所‘蔽’而更看不見其對立的一方。”(702頁)但我以為這完全不是解釋,即根本沒有說明什麼:“人……往往都隻看見矛盾的一方麵而看不見其對立的一方”,這是陳述實然情況,但這正是要求給予解釋、說明的;“正因其看見一方,所以為這一方所‘蔽’而更看不見其對立的一方”,這隻是用“正因……所以……”這種句式把要求解釋、說明的“實然的聯係”表述了出來,並不是揭示發生這聯係的原因;如果這竟是表達一條客觀規律,那更無異於宣布這種“蔽”,亦即看到了矛盾的一方就看不到對立的一方乃是不可避免的。難道辯證法真理就是這一類的廢話?

3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紂是也。桀蔽於末喜、斯觀而不知關龍逢,以惑其心而亂其行;紂蔽於妲己、飛廉而不知微子啟,以惑其心而亂其行。故群臣去忠而事私,百姓怨非而不用,賢良退處而隱逃,此其所以喪九牧之地而虛宗廟之國也。桀死於亭山,紂縣於赤旆,身不先知,人又莫之諫,此蔽塞之禍也。成湯鑒於夏桀,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長用伊尹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夏王而受九有也。文王鑒於殷紂,故主其心而慎治之,是以能長用呂望而身不失道,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遠方莫不致其珍,故目視備色,耳聽備聲,口食備味,形居備宮,名受備號,生則天下歌,死則四海哭,夫是之謂至盛。《詩》曰:“鳳凰秋秋,其翼若幹,其聲若簫。有鳳有凰,樂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