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解蔽(1)(3 / 3)

7何謂衡?曰:道。故心不可以不知道。心不知道,則不可道而可非道。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則必合於不道人,而不知合於道人。以其不可道之心與不道人論道人,亂之本也。夫何以知?曰:心知道,然後可道。可道,然後能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人,則合於道人而不合於不道之人矣。以其可道之心與道人論非道,治之要也。何患不知?故治之要在於知道。

1.這一節明顯可以拿“亂之本也”為界,劃分為前後兩段。前段不好懂,但讀懂了前段,後段就很好懂了。其實,開頭部分是一段雋永有趣又明白曉暢的短文,隻是初讀有點繞口。因此,我先指點一下:頭句的“謂”通“為”;“可”是認可、肯定的意思;“所可”、“所不可”都名詞化了;“恣”是放縱、縱情義,故“得恣”是說:業已得到了按自己心願去行動的條件;“以”字相當於“又”;“道人”、“不道人”是指按道的要求行事的人和不按道的要求行事的人;“合”是“跟某某人合得來”的“合”。——好懂了吧?由此可知,“人孰欲”句是說:人在可以隨心隨欲時,誰還會固守自己本來不讚同的東西而仍然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禁”在這裏是從監禁義引申來的“不去做”的意思)可不知為什麼,有位注家竟翻譯成了這樣子:“人有誰想要得到自在卻遵奉自己否定的東西而用它來製止自己所讚成的東西呢?”他一定是把“得恣”看做“欲”的賓語,又把“守”和“欲”視為並列關係了,竟未想到這個“欲”字是以它後麵全部的話作賓語的(此句直譯的話,就應取這種句式:誰人會願意既然“得恣”了卻仍然……還不去……呢?)。

2.這頭一段話說明,荀子希望國家領導人,亦即當權者不僅懂道(“知道”),而且心中隻有道,自覺地排斥、拒絕一切歪門邪道(“非道”),因而把人們解放思想,努力追求真理(“道”)當做人的本性來承認、尊重並予以鼓勵;特別是在待人的問題上,他警告說,領導人若是隻按照自己的並不合符道的要求的想法去評價人、使用人,那麼,他必定會隻覺得“不道人”對他的心思、胃口,不會對“道人”滿意的,那結果將是“不可道”的領導人,夥同對他心思的“不道”的官員,一起去對付、整治“道人”,而這卻正是將他的國家導向“亂國”的根本原因。——這後一點說得有多好啊!想想上世紀一個時期中國的情況,不正是這樣的嗎?這幾句真好像是荀子針對那個局麵而寫的預言,又不幸而中了。注意:“而不知合於道人”句中的“知”字可視為衍文。

3.後一段不饒口了,但“夫何以知”和“何患不知”兩句中的“知”字,就我所見,注家們一律解釋為“知曉”的“知”,省去了賓語“道”字,或理解為“明智”的意思,以致這段話顯得文理不通了:①用“夫何以知(道)?”的提問來承接上文(或“亂之本也”這一句),顯得沒頭沒腦,非常突兀。②用“心知道,然後可道”(或還加上後幾句),來回答“怎樣就可以了解道”(或“如何就能明智呢”)的問題,明顯是答非所問。③用“何必擔心不了解道呢”這樣一個意思來承接“(此乃)治之要也”,簡直是用驢頭去對馬嘴。因此,我感到這個傳統理解必定有誤(下節一開頭就問“人何以知道?”接下又做了很好的回答,則證明我這論斷不誤)。我據此最後認定:這裏的兩個“知”字乃是“治”字之誤,或借作“治”。正麵理由也有三條:①“知”、“治”同音,音同而誤或同音假借,在《荀子》中太多了。②前段末句是“亂之本也”,接著提出“夫何以治”的問題來討論,是順理成章的,接下的話又明顯都是對“何以治”的回答。③將“何患不知”理解為或幹脆改作“何患不治”,同樣不僅很好地承接了前文、前句,又使含“治”字的後句有了最好的呼應。——按我這理解,此節後段同前段的後一部分就具有對稱性了,整個這一節就是先概括地說,能使認識免於片麵性的“衡”就是“道”,所以人必須知道,亦即要能夠識別正道邪道並自覺堅持正道拒斥邪道;然後分別指出:不知道以致“不可道而可非道”,這是“亂之本”;知道並因而“可道”,則是“治之要”。就這樣,把“解蔽”這個認識問題,很自然地同治亂的政治問題聯在一起了。這二者當然本來就有聯係的,但我要說:聯係得如此緊密,當是因為荀子本來就是從政治出發討論認識問題亦即“解蔽”這件事情的。

8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嚐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嚐不滿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嚐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生而有知,知而有誌;誌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心,臥則夢,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故心未嚐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壹而靜,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則人;將事道者,之壹則盡;將思道者,靜則察。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製割大理而宇宙裏矣。恢恢廣廣,孰知其極?睪睪廣廣,孰知其德?涫涫紛紛,孰知其形?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夫惡有蔽矣哉?

1.這一節也可分為前後兩段。前段到“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句為止,是先行說明,人是用“心”去認識“道”的(古人以為:“心之官則思”),而心能夠認識道是靠做到“虛”、“壹”和“靜”這三者(“而”相當於“和”);於是接著對這三個概念做出解釋。這段話近二百字,但很好懂,隻需注意:①三個“未嚐”句是說心的功能是對立統一的,因此應從對立統一中去體認“藏—虛”、“滿—壹”、“動—靜”三對概念的含義(“所已臧”和“所將受”也是矛盾關係);據此還可推知,第二對的“滿”字是“兩”字之誤(後文說“同時兼知之,兩也”,證明確實如此)。②論述三個“對子”的方式完全一樣,都是先對前者作事實的陳述,再憑著對立統一關係定義後者,因此,真要記住的是“臧、兩、動”之所指。③於是,文字訓詁歸結為把握這幾點:“有誌”是說心有記憶(“誌”通“誌”,指記憶),亦即能夠儲藏信息、知識;“有異”是說心能區分事物(“異”,分開也),故“易也者,同時兼知之”是說心能同時容納、認識多種不同的東西;“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是說(心)一放鬆、懈怠下來(“偷”有懈怠義),它就會不受管束地胡思亂想,做起白日夢來,這時它就會設想出各種不同計謀來幹擾合符道的思路;另外還知道:“害”有妨礙義,“所將受”是指“將要得到的認識”,“夫”作代詞相當於“那、這”,“劇”是作“亂”的程度狀語,就不但能把這段話讀懂,還一定會生發自己的獨特見解了。——注家們對這段話的解釋、翻譯,特別是對“一”和“壹”的理解,是大有出入的。我的理解是:“一”乃指異中之同,也即事物的共性、普遍本質:“兩也”的“兩”其實是“多”的意思,同“多”對立的是“一”,從“多”中找到、發現“一”,則是“壹”。惟其如此,“壹”才和“虛”、“靜”一樣,也是動詞(“虛”是使心“虛”起來,以求容納更多知識;“靜”是使躁動著的心“靜”下來,去專一地思考某事),三者都是“心”據以知“道”的方法和途徑,雖然可以翻譯為“虛心、靜心、專心”,但三者都是動賓結構詞組。

2.後段不再是講認識道的方法,而是談論求道、用道、得道之人了。有兩層意思。“謂之大清明”之前的幾句為第一層,意思是:對於還沒有掌握道但希望求得道的人,要曉之以上述“虛壹而靜”的道理,讓他們把這三個字作為求道的準則(“謂”是告知義;“作之則”的“之”是指代“求道”);想了解一下道的人,能夠做到虛心也就夠了(“將”是“準備、想要”的意思;“之”相當於“有”;“人”字是“入”字之誤);想要用道指導實踐的人,把握了他工作對象的一般規律也就是完全地懂得了道;想要對道加以探索的人,則要靜下心來專心致誌地進行研究,對道的認識才能達到全麵而深刻;對道的認識全麵而深刻(“知道察”),又完全遵道行事的人(“知道行”),那就是道的化身了,那是徹底地“虛壹而靜”的人,可說是進到了大清明的境界。——說明:①“將須道者”句中的“須”字,確有“尋求”義,故注家多把此句譯作“想要求道的人”。但我以為,按這理解,此句的意思同前句關於“求道者”的說法就不盡一致了;再往後看,三個“將”字句明顯有遞進關係;於是我認定此句理應是我翻譯的意思,“須”字則可解釋為:通“需”,在此語境中,“將需”就是“想去了解”的意思(也可繞遠一點:“須”通“需”,“需”可借作“濡”,沾濕義,故“須(濡)道”是喻指稍微了解一下道)。②我說這裏的“之”字相當於“有”,根據是《商君書·定分》:“主法令之吏不告,及之罪,而法令之所謂也。”第二個“之”字明顯相當於“有”。③“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三句,多翻譯為:“了解道十分明察,知道了道能實行,這就是實踐道的人”,我的理解大不一樣,是因為我認定“體道者”的“體”是體現、表現的意思,“體道者”實為道的人格化;因此,“知道察”不是動賓結構,而是主謂結構,即“察”是對“知道”的評述;“知道行”則是從“知”進而講到“行”,即這個“知”字乃是借作“執”(音同通假),“握持、憑著”的意思。我的理解確實太冒尖了,但我自信禁得起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