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用“故”字引出的是結論,也是行為指令,並帶說明:所以,人無論做什麼(“無動”),都不能不隨身帶著一杆“標準秤”(“權”即“秤”,此處借以泛指衡量標準),因為秤如果不準,那麼重的東西掛上去反而會翹起來,而人們就會把它當作是輕的;輕的東西掛上去反而會低下去,而人們就會把它當作是重的:這就是人們對事情輕重的判定常常有所迷惑的原因。——“衡”是秤杆;“縣”同“懸”,掛的意思;“仰”指秤杆上翹;“俛”同“俯”。
3.“權不正”以後的話,是先把上述“生活小經驗”推及到人生大道理:一個人自選的標準秤若是也不準確,那麼,他就會把災禍寄托在他的欲求中,而他還以為自己是處在幸福中;又把幸福寄托在厭惡中,還以為那是在避免災禍:這就是人們對禍福的產生有所迷惑的原因。然後指出:道,是從古到今都正確的衡量標準,人若離開了道而憑自己的主觀想法擅自選擇標準,那就會不知道自己的禍福真正寄托在什麼地方了。——原來,此節是教誨說:道才是人的普適的衡量標準,而且這是一個客觀的標準,離開這標準而憑著自己的主觀標準進行權衡選擇(“內”就是指主觀),那就會“偏”,仍將分不清禍福之所在。可見荀子既反對片麵性,也反對主觀性,這是在教人既要全麵又要客觀地看問題。
17易者,以一易一,人曰無得亦無喪也;以一易兩,人曰無喪而有得也;以兩易一,人曰無得而有喪也。計者取所多,謀者從所可。以兩易一,人莫之為,明其數也。從道而出,猶以一易兩也,奚喪?離道而內自擇,是猶以兩易一也,奚得?其累百年之欲,易一時之嫌,然且為之,不明其數也。
1.這一節仍然是講拿道作衡量標準才是明智的,繼續申說上節批評“離道而內自擇”的理由,沒有新意思,隻有新說法,文字好懂,但需注意:
①兩個“者”字句的“者”字是表示假設,幾乎相當於“則”,故這兩句是說:若隻是計算數量,那自然是擇取多的情況,但審察到了事情的本質,就會選擇合適的去辦了。當然,認為“計者”、“謀者”都是指人,也可以的,但明顯是貶斥前者而褒揚後者,故而真意還是同於前一理解。有本書把這兩句翻譯為“善於計算的人擇取多的東西,善於謀劃的人追求合宜的東西”,顯然譯得很不到位。
②“從道而出,猶以一易兩也,奚喪?”一般都翻譯為:“依從道去行動,就好比拿一件去換兩件,有什麼損失?”這就要說是誤譯了:這“出”字不是說“去行動”,從上文讀來,這是說人該如何認識“易”(交換)中的得失以期作出正確選擇的問題,所以這個“出”字乃指“以道為標準得出的認識和做出的選擇”。這樣理解,才既從文字訓詁上落實了“出”字,又同上兩節說的“權”的問題呼應上了。還有,此句(和下句)中的“猶”字,不是表示比較,而是表示“情況保持不變”,可翻譯為“總是(“音猶在耳”這說法中的“猶”),這樣理解才凸顯了“道”的“總不讓人吃虧性”。注家們都把這個“猶”譯作“好比”,是望文生義了。
③末尾的長句比較難懂。我的體認是:前文那樣申述道的作用,自是教人堅定地“從道而出”;讀者領會了前文的意思,也會在心裏這樣地默默自許。但真地麵臨一個選擇的時候,人卻未必就“從道而出”,很可能是“離道而內自擇”。這末一句就是針對人的這個“心理事實”和“行為實際”而發。因此,所謂的“百年之欲”,乃指上麵說的“自許”,“百年”其實是形容從“自許”到“自我背叛”這段時間,加這定語是要讓句子帶上“多年的決心毀於一旦”的感歎情味。所以這個收尾是一句警告,一個囑咐,說:如果為了一時的滿足就拋舍自己多年的“從道而出”的決心,那就真是不明了得失的數量關係了。——句子頭上的“其”字是連詞,相當於“如果”;後一個是代詞,指代“意之所屬”;“嫌”字通“慊”,滿足義(認為通“嫌”,指可惡的東西,也可以說通)。“然且為之”的意思是“盡管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最後還是這樣做了”,插上這一句,句子確實被打亂了,但古文是允許的。我這理解如果符合原文作者荀子的意思,那麼,注家們對此句的解讀就沒有一家是對的了。
2.讀到這裏,我不免產生兩個疑問:一,到此為止,已有好幾節的內容同“正名”這個篇名沒有多大關係了,這該如何解釋?二,這幾節中所說的“道”究竟是什麼道?哪個道?如此有用,當是指的荀子心中的“大道”或曰“正道”吧?但是,且不說它的內容同我們曾經大事宣傳的共產主義理想一樣,也很不明確,我想問的是:“大道”、“正道”足以充當一切具體問題上的操作標準嗎?對此,我們該怎樣設想荀子的回答?
18有嚐試深觀其隱而難其察者:誌輕理而不重物者,無之有也;外重物而不內憂者,無之有也;行離理而不外危者,無之有也;外危而不內恐者,無之有也。心憂恐,則口銜芻豢而不知其味,耳聽鍾鼓而不知其聲,目視黼黻而不知其狀,輕暖平簟而體不知其安。故向萬物之美而不能嗛也,假而得問而嗛之,則不能離也。故向萬物之美而盛憂,兼萬物之利而盛害。如此者,其求物也,養生也?粥壽也?故欲養其欲而縱其情,欲養其性而危其形,欲養其樂而攻其心,欲養其名而亂其行。如此者,雖封侯稱君,其與夫盜無以異;乘軒戴絻,其與無足無以異。夫是之謂以己為物役矣!
1.這一節是講物質利益同道義責任,也即生活享受同精神追求的關係,離“正名”的問題更遠了,但很像是接著上節關於“從道出”還是“內自擇”的話題講下來的。就文章本身而言,我感到寫得很好、很好。明顯是三層意思,第一層是頭句再加它帶出的四個“未之有也”句,是說:對於人的隱蔽的因而難以詳察的內心活動,我曾多次試探著進行深入的觀察,結果發現:心裏輕視道義而又並不看重物質利益的人,那是沒有的;總在積聚物質財富而內心並不憂慮的人,那是沒有的;做事不講道義而外表上卻一點不顯得有所戒懼的人,那是沒有的;明明遭遇到了危險而內心毫不驚恐的人,那是沒有的。——我這翻譯頗有特色,但不指點了,隻交代:頭上的“有”字通“又”;“難其察”中的“其”一般都認為是衍文;我以為四個“無之有也”都是“觀”後的結論,故加了“結果發現”四字;幾個“外”字都是同“內心”對言的,故都是指“外人觀察得到”;“重”有增加、積累的意思;兩個“外危”不同義:前一個指人的戒懼、驚恐感之在麵色上的表現,後一個指人身處險境之中。
2.第二層是從“心憂恐”到“如此者”之前的幾句,是對上述“發現”作理論分析,先說:於此可見,人心中若是存有憂慮恐懼,將會口不知美味,耳不識樂音,目不辨美色,身體也感覺不到高級臥床的舒服了;接著感歎式地概括道:此時雖然在享受著(“向”借作“享”)一切美好的東西,也談不上有快樂了(“嗛”通“慊”),即使偶爾得到一點滿足,也會馬上又回複到憂慮(“不能離也”:“離”的受事是“憂恐”);因此可以說,“享有萬種美好,就會走向最大的憂慮;兼得萬種利益,必將蒙受最大的禍害”。——這裏要注意的有:“假而”的“而”通“能”;“得問”是“得間”之誤。其中表示實物的難字,不必在意,我就不解釋了。兩個“故”字的用法比較特殊,未見有人解說過,我的理解是:前一個相當於“夫”,後一個是表達“故而可以說”的意思。
3.末了是第三層意思,是此節論述的落腳點,我就翻譯一下吧:像這樣的人,他追求物質利益,究竟是在養生,還是在出賣自己的壽命(“粥”通“鬻”)?一個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卻放縱自己的情欲,為了保養自己的性命卻危害自己的身體;為了增加自己的快樂,卻侵害自己的心靈;為了顯揚自己的名聲,卻總是不顧廉恥地行動,像這樣的人,即使封侯稱君,也無異於盜賊,即使坐著高級的馬車,戴著大官的禮帽,也和截取了雙腳的罪犯沒有區別了。這就叫做讓自己被外物奴役了。——“無足”當是指受刖刑而被截去了雙腳的罪犯。
4.讀這一節,我更加深刻地感到,荀子,所有真正的思想家,一定同時是,甚或首先是真正的心理學家,就是說,他對人類的內心世界有一種洞察力。你想,對人心沒有洞見的人,能寫得出這樣的文字來嗎?順便說一句:寫《國富論》的大經濟學家、古典經濟學的創始人亞丹·斯密,還寫有一部倫理學著作《道德情操論》,其中對人類行為後麵的心理活動的描述,簡直太細致、太準確、太深刻了,我讀的時候,幾乎是不斷地感動、佩服得流淚的。我同時還想到,人作為人的真正的最大的快樂、幸福究竟在哪裏,是什麼?我在拙著《論語名家注讀辯誤》中說:“在孔子看來,隻有以苦為基礎的‘樂’,才同時是‘仁’,才堪稱一種人生境界,一種人格精神,才是值得追求的;而艱苦生活之所以使仁者感到快樂,是因為這種生活乃意味著他拒絕了‘不以其道’得來的東西,證明著他在追求道義,堅持了他的做人原則;換言之,孔子完全是在樂他自己做了什麼和拒絕了做什麼。”讀《荀子》的這一節也能生發這樣的感想,就算是讀懂了吧?
19心平愉,則色不及傭而可以養目,聲不及傭而可以養耳,蔬食菜羹而可以養口,粗布之衣、粗紃之履而可以養體,局室、蘆簾、葭槀蓐、尚機筵而可以養形。故無萬物之美而可以養樂,無勢列之位而可以養名。如是而加天下焉,其為天下多,其和樂少矣,夫是之謂重己役物。
這一節是描述同上節講的那種人正好相反的人。上節末對“那種人”做的概括是:“夫是之謂以己為物役矣”,故此節末概括“這種人”說:“夫是之謂重己役物”。——“傭”通“庸”,指常見的、無特色的東西,故“色不及傭而可以養目”句是說:顏色,即使連通常的色彩都比不上,也可以“養目”。這兩節中的“養”字很多,都可以意會得到,但做起翻譯來,多會感到為難,如此節中的“養樂”、“養名”,大概可以翻譯為“保有快樂心情”、“獲得良好名聲”,但當然不是認定“養”字本有“保有”、“獲得”的義項。翻譯和注解不是一回事。倒是難字大多好辦,查一下字書、詞典,知道詞義也就夠了。本節中的難字,如“紃、槀、蓐、尚機筵”就是如此,所以我不解說了(“尚”可能是借作“敝”,破舊義;“機”通“幾”,即幾案、小桌子;“筵”是竹製的墊席)。“如是而加天下焉,其為天下多,其和樂少矣”(“和”大概是“私”字之誤)是說:一個人做到這樣了,把整個天下交給他去治理,他就會為天下操勞得多,為自己的享樂考慮得少了。荀子把這種人評定為重的是自己而把外界物質財富當做自己役使對象(“重己役物”)的人,是極為準確深刻的,明顯蘊含著這個意思:隻有擺脫了對於物質財富的“動物式利用方式”的人,才是自覺的人,真正的人。——這話讓我想到:動物沒有“自己”,它同外物是渾然一體的關係;不自覺的人,亦即對自己是人而非動物這個本質之點尚未有真正的、理論和實踐相統一的把握的人,雖然在理性上知道了人同外物的區分,但卻為了自己的動物性欲求而屈從於外物,亦即荀子說的“以己為物役”,因此,就他們“存在=活著的指向”而言,他們還是沒有脫離動物界;“重己役物”的人把這個“自己同外物的關係”倒了過來,所以是從理論與實踐的統一上體現了人之為人的本質,達到了做人的全麵的自覺。
20無稽之言,不見之行,不聞之謀,君子慎之。
這是《正名篇》最後一句話,同上文沒有直接聯係,隻好也當做一節了。字麵意思明白,但我真地不懂荀子想說的是什麼,隻好不解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