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性惡(1)(1 / 3)

1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這是《性惡》篇的頭一句話。“荀子主張人性惡”,這個論斷在我國學界是公認的了。你看,荀子自己不就是這樣毫不含混地宣布的嗎?我不想來翻這個案,但想指出:本篇這句開宗明義的話是個並列複句,就文論文,這句話既可讀作:人之本性是惡,人的善則是人為的(“其”是代詞,指代人);也可讀作:人之天性為惡,如果表現為善了,那是人為的。——後一理解的根據是:一、“偽”字是“人為”的意思,這就說明前句講的“性”乃指天性,即先天本能;二、“其”字可以表示假設,相當於“若”、“如果”(《勸學》篇:“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潃,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中“其”字就是這用法),故後句完全可以標點為:其善者,偽也。這樣,憑著本篇這頭一句話就認定荀子主張“性惡論”的話,那麼,他的性惡論的具體含義就還是可以討論的,你要是把關於“性惡”某個說法看做是荀子的意思,就可能是對他的誤解。

2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1.這段話是對上麵提出的命題作論證,證明的步驟是:先預設人對人辭讓、忠信,遵守禮義、文理(“文理”是泛指由名分確定的等級製度),這些都是善,也即善的表現;然後指出:①這些表現乃“師法之化、禮義之道”促成的(“化”:教化;“道”:引導);②人天生的本性是好利、疾惡(“疾”和“惡”是“好”與“利”的反義詞)、追求耳目之欲、愛好聲色,而這些當然隻會把人推向爭奪、殘賊和淫亂,同善的表現恰恰相反(“順是”的“順”是“沿著這方向走下去……”的意思,但一般都注釋為“通‘縱’”);③接受“師法之化、禮義之道”不是天性使然,是後天人為的作為,即是“偽”。於是結論道:“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應該說,這推理很有邏輯性,簡直無懈可擊;馮友蘭先生征引這段話後說:“這就是說,惡是出於人性之自然,‘善’是出於對人性的改造。”(730頁)這是概括得很準確的。

2.從這一節看,荀子說“人之性惡”時,或者我們轉述說“荀子認為人性本惡”時,其中的“性”字確實是指“人性”,但也明顯是指的人作為動物所固有的欲求,簡直是生理本能,而非後天社會屬性;所謂的“惡”則是指:人若順著、由著這本能去行動(“順是”),必然會與別人爭奪利益,殘暴、淫亂,即不顧社會規範行事。這兩點都明明白白,不必爭論的。如果這就是荀子“性惡論”的具體含義,那就會發生兩個問題:其一,當我們一般地說到人性時,例如提問人性到底是善還是惡時,所謂的“人性”難道是指人的動物本能嗎?如果不是的,你回答說“孟子主張性善,荀子主張性惡”,豈不歪曲了荀子?其二,一般都說,荀子提出性惡論,是為了反對孟子的性善論,但我們知道,孟子對他的性善說的論證,就是他的“四端說”,特別是他對“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句名言的論證:“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孟子擺出的這個事實,同荀子上麵列出的“人生而有好利也”等三個事實一樣,也是人的動物本能嗎?如果不是的,即不是同類事實,那就不能比較,說荀子在反駁孟子,就不能成立了;又,荀子若確實是針對孟子而寫作此文,他為什麼不從批駁孟子的這個論據入手?不把孟子的這個論據駁倒,孟子的性善說就總能站得住,就駁不倒,這,荀子會不知道嗎?讀本篇下文時,我們可得帶著這兩個問題啊。

3.馬積高先生說:“這裏需要注意的是‘順是’二字,順是,譯成現代漢語,就是順著這個本能發展。故荀子所謂性惡,嚴格地說,乃指性有惡因,與孟子謂性有仁、義、禮、智四端即為善,觀點相反,而均非謂其已成則同。這與荀子所說‘性者,天之就也’的定義,不無矛盾;但荀子亦有其能自圓其說之處,那就是:他所謂偽,雖與性分,亦不離性,倘不‘順是’,他就可視為‘偽’,必‘順是’乃為性,這就不矛盾了。”(55頁)我以為這說得極為中肯。

3故枸木必將待檃栝烝矯然後直,鈍金必將待礱厲然後利;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古者聖王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製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也,使皆出於治、合於道者也。今之人,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者為君子,縱性情、安恣睢而違禮義者為小人。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1.這是從更加廣闊的領域、視野,來證明上節得出的結論。開頭的“故”字,注家們多譯作“所以”,錯了,因為它引出的意思明顯不是上文的推論。這個“故”字乃相當於“夫”,是用來另起一個話題,即把“人性”問題放到“物性”的大範圍中來討論。惟其如此,才是先舉二例說:彎曲的木料(“枸”字是彎曲義)必須經過整形器的薰蒸、矯正才會挺直(“檃栝”是給竹木整形的工具;“烝”通蒸),不鋒利的金屬器具一定要經過磨礪才能鋒利起來(“厲”同“礪”),然後就重複“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這個前文已經說過的意思(應自己體認到這“正”和“治”的含義)。這樣行文,是先比照後歸納地說明:一切存在物,其自然本性須經過“非自然方式”的改造,才會變成為(或者說主體才會獲得)不同的屬性,這是普遍規律,人並不是例外。——注意:“枸木”、“鈍金”並非專名,如果隻想表達“由彎變直、由鈍變利”就得怎樣的意思,說“木枸”、“金鈍”當更其自然,說成了“枸木”、“鈍金”,意在交代“枸”、“鈍”乃“此木”、“此金”之自然本性;第三句談人時不說“惡人”,而說“今人之性惡”,是因為此時暫不肯定“惡”是人的自然本性,此例是否同上述二例的情況一致還有待驗證,所以“今”字在這裏是表示假設。因此,這一句的意思是:如果承認人的自然本性是惡的話,那就同樣要……;這就暗示地申明了“人不是這大規律的例外”。有注家將這個“今”字翻譯為“現在”,錯了,說明他沒有體認到荀子寫這幾句話時的思路。荀子這樣行文,自然更因為他早就認定了,“人之性惡”是誰都不能不承認的。

2.“今人無師法”以後的話,是用反證法來加強“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這個前文得到的類比結論,顯示其無可懷疑性。所以此節主旨還是論證“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同上節的區別僅在論證方式不一樣。上節用的是歸納證明。——注意:“今人無師法”和“無禮義”,是反證法要求設定的兩個反論題;人必定會因此就表現得“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據以推出的兩個結論;至於沒有說出中間環節,是因為在荀子看來,這個聯係是自明的,無須論證,還因為後文說“聖王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可說同時是補充交代說:“這二者都曾經是事實”。按說(按反證法的要求),接下應該是指出人實際上並非如此,亦即否定上述推論的真確性,才能最後得出人的善性全靠人為(“其善者偽也”)的結論。但荀子省去了這一步,因為現在的人“有師法”、“有禮義”是個明擺著的事實,無須說出。所以他跳過了這一步,轉而講聖王對人的“惡”的自然本性進行加工,使之變為(或者說表現為)“善”的起因和過程。這當然也就是交代,在人這裏,相當於前麵提及的“檃栝烝矯”和“礱厲”的是什麼。這段話中少有難字,隻需知道:“飾”通“飭”,整治義;“擾”是馴服的意思,“擾化”即“馴服教化”;“恣睢”是說任性胡為。說出最後結論句之前,先插上“今之人”領起的幾句,字麵上是給君子和小人下定義,其實是說明“今之人”所以有君子小人之分,乃因聖人對人的“惡”的本性進行了改造,更有個未言之意:否則,就沒有君子,全都是小人=動物人了。——“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是三個並列的、詞律一致的動賓結構,知道後兩個是“積累文化知識素養”、“遵守禮義製度規範”的意思,就該體認到前一個是說“仿效君師法度樹立的榜樣”,不必去看注家給出的訓釋。事實上,注家們一律將“化師法”注釋、翻譯為“受到師法的教(感)化”,盡管意思不錯,就訓詁而言卻是大錯:這個“化”乃是“聽從”、“效法”義(《呂氏春秋·大樂》:“天下太平,萬物安寧,皆化其上。”其中“化”字就明顯是、隻能是這意思)。

3.我不禁想到:荀子用“聖王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來解釋人類終於有了善的表現,這同西方人認定人有“原罪”,是上帝教人從善,有何不同?西方人反駁有上帝存在時,提出過一個質問:既然上帝是大慈大悲的,又是萬能的,為什麼人間還有惡人?我們也可以模仿著問荀子:聖王既然可以“為人”“起”出禮義來讓人類走上為善之途,為什麼不幹脆讓人們都成為君子,而偏要讓一部分人停留於小人?——看來,荀子筆下的“聖王”,和西方人心中的“上帝”,不僅作用相同,其“解釋功能”也同樣有限。

4孟子曰:“人之學者,其性善。”

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偽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義者,聖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而耳聰,不可學明矣。

1.這是批評孟子關於人性的觀點了。征引的孟子的這句話,注家們有兩種理解,但都未作說明:一、“人們要學習的,是那本性的善良。”二、“人所以能學習,是因為本性是‘善’的。”我的理解是:人會去學習,乃因其性善。根據是:“之”為動詞,去義;“者”字相當於“……的原因”(認為是“插在主謂結構之間,起取消句子獨立性的作用”,也可以,但句義不變);“其”為代詞,指代“學的人”。當然,更因為這理解最符合孟子的主張。很明顯,荀子不想摳這句話的含義,隻著眼於“性善”二字,並認定說話人孟子心中有個“人之性善”的觀點,同他自己的“人之性惡”正相反對。因此,盡管這句話不見於今本《孟子》,不能根據語境確定其具體含義,仍然可以承認荀子並未誤解或歪曲孟子,因為孟子確實是主張“人之性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