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性惡(2)(1 / 3)

2.後一論證同樣是先設定人的本性(“人之性”)為惡,所以開頭就把人性中“固無禮義”、“性不知禮義”作為無須論證的事實前提擺出來,並據以進行推論,並不追問一下“強學”、“思慮”等的動力來自什麼,馬上就結論道:這樣看來(“然則”),人要是僅僅憑著本性行事(“性而已”),就不會有符合禮義的行為,更不會懂得禮義的道理,那麼,國家、社會就會動亂,個人就會悖逆人道;就是說,人要是隻有本性而無別的(“性而已”),就會出現個人行事悖逆人道、國家社會發生動亂的嚴重後果。最後結論自然又是:“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可見同前一部分一樣,這裏也是把自己想要的結論先安設在一個說法中,又把它作為不言自明的事實擺出來,然後按自己的思路推出(其實是“亮出”)那個結論,所以同樣沒有說服力。當然,我這樣說隻是揭示這種論證的邏輯本性,不是批評荀子的文風、作風。他不是有意如此的:他那時代的人還沒有這水平。

9孟子曰:“人之性善。”

曰:是不然。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已。今誠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則有惡用聖王、惡用禮義矣哉?雖有聖王禮義,將曷加於正理平治也哉?今不然,人之性惡。故古者聖人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故為之立君上之勢以臨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出於治、合於善也。是聖王之治而禮義之化也。今當試去君上之勢,無禮義之化,去法正之治,無刑罰之禁,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若是,則夫強者害弱而奪之,眾者暴寡而嘩之,天下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1.這一節又是批評孟子的“人之性善”的觀點,方法是首先指出:善導致正直、順理、平和、安定;惡造成偏袒、邪惡、悖逆、動亂,並說這就是善惡之區別所在;然後說:要是人的本性真地本來就會導致正直、順理、平和、安定,哪裏還用得著聖王(“有”通“又”)、哪裏還用得著禮義呢?即使有聖王和禮義,又能在正直、順理、平和、安定上增加些什麼呢?——到此為止,結論已經不言而喻,駁論已經完成,所以接下就轉入另一問題。於此又見,荀子是把聖王的作用當做無可懷疑的、不可動搖的預設了的,因此可以說:你同意他這預設,他的論證、反駁至少是可能成立的,你要是認定他這預設是荒謬的,那麼,他憑借聖王所做的論證就一律也具有荒謬性。

2.“今不然”以後的話是從正麵說明“人之性惡”,論證的“拐棍”仍然是聖人:古代聖人認為(“以”:認為)人的本性是邪惡的,所以為人們確立起君主的權勢以統治他們,彰明禮義去教化他們,建立法律去治理他們,重用刑罰去約束他們,這才使得天下人都知道行事要從社會安定有序的目的出發,要符合於善的標準。這就是聖王治理的意義和禮義教化的作用。——這個論述說明,在荀子看來,是聖王首先發現、看出人的本性為惡,於是讓人們有了善惡觀念並將人們引上自覺行善之路。接下他又使用反證法強調說,如果(“今當”。“當”通“儻”)試著去掉君主權勢和禮義、法律、刑法等等,人們必然是毫無善行隻有惡行,而且天下立刻就會達到人人都不講理、大家相互殘殺滅絕的局麵。這就又說明,在荀子心中,當今的統治者、君主乃是聖王的替身。注意:①“使天下皆出於治、合於善”句,我以為“天下”是指“天下人(的行為)”,故“出於”當是“出於……的用心”的意思。②“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句中的“倚”字,是“靠近”的意思,這裏用作“觀”的狀語;“民人”是泛指一般人;“相與”的“與”是“對待”的意思;故此句是說:那時你去仔細看一下一般人如何相互對待,就會發現……③“嘩”當是借作“跨”,“猶據,言眾者據寡者之上而使之出己之下”(劉師培說)。

10故善言古者,必有節於今;善言天者,必有征於人。凡論者,貴其有辨合、有符驗。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設,張而可施行。今孟子曰“人之性善”,無辨合符驗,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設,張而不可施行,豈不過甚矣哉?故性善,則去聖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與聖王、貴禮義矣。故檃栝之生,為枸木也;繩墨之起,為不直也;立君上,明禮義,為性惡也。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1.這一節是從一般方法論上說明該怎樣去認識人性和檢驗所得的認識是否正確,所以頭幾句似乎扯得很遠,說:(要知道,)對古代的事,如果議論得正確,是一定可以從現代得到驗證的;對天上的事,如果議論得不錯,是一定可以從人間的事得到應驗的;所以發議論的人看重的是他的理論觀點能夠像契券般進行核對、像信符般進行檢驗,以致坐著發議論,站起來就可據以製定計劃,進而可以付諸實行。——荀子這樣說,自是堅信他自己關於人性的理論是可以得到驗證的,行之有效的,同時說明他心中有個信念:“古今一理,天人同道”。注意:兩個“善”字可以說是“言”的狀語,但明顯不是狀寫言談的方式,而是交代其內容“善”,所以理當是“正確”義;因此,前兩個“者”字乃是表示假設;注家們都將兩個“善”字句翻譯為“善於……的人”,那是誤譯。“節”、“辨”、“符”都是古代使用的起憑信作用的東西。我把後一“故”字譯作“以致”,“張”字譯作“進而”(大多譯作“推廣”),我自己頗為欣賞,不知讀者感覺怎樣。

2.接下是先指出孟子的“人之性善”論“無辨合符驗”,所以錯得厲害;然後上綱上線扣大帽子,說:主張人性為善其實是要求否定聖王,廢除禮儀(“去聖王、息禮義”);主張人性為惡則是讚頌聖王,尊奉禮義(“與”,讚也;“貴”,敬也);最後說:檃栝(整形器)的產生,是因為長有彎曲的樹木;繩墨的出現,是因為存在不直的東西;設立君主,彰明禮義,是因為人的本性為惡。由此看來,人的本性為惡就明白不過了,人的善良表現則是人為的。——這裏,荀子似乎表現出一種“目的論”觀點。注意:三個“為……也”句的“為”字,嚴格說是“為了……”的意思,隻因若按這意思翻譯,就要添加不少詞語,而譯作“因為”也可以內涵“為了”的意思,所以我還是譯作“因為”了。

3.馮友蘭先生征引了本節頭幾句後評論說:“這是說,對於一種言論,必須從各方麵考驗,看其是否合於客觀實際。考驗的最後標準是‘可施行’。這與墨翟的‘三表’是相合的。”(702頁)我則要說:這與我們關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的觀點,是一致的。——突然想到:最一般意義上的“實踐標準”的概念,其實是古今中外所有正常人的常識,沒有新意深意的話,是誰都能夠表達也一定曾經表達過的。

11直木不待檃栝而直者,其性直也;枸木必將待檃栝烝矯然後直者,以其性不直也。今人之性惡,必將待聖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後皆出於治、合於善也。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這幾句話好懂,無須解說,我就隻想指出:這作為一個比喻性論證,是沒有錯誤的,因為它已經把“性”定義為“事物原本有的屬性”,又把這定義下的“人之性”評定為“惡”了。這樣當然要把人後來獲得的屬性、功能、品質等一律排除在“性”之外。所以這幾句話乃是同語反複性的陳述。問題是:這樣一來,善與惡的對立,就是人的社會品性與自然屬性的對立,而非人的道德品質“內部的”的對立了,這符合人們使用善惡概念的實際嗎?善、惡難道不是一對倫理道德範疇?荀子提出性惡論來,是為了糾正人們用詞的錯誤亦即為了正名嗎?這,是很值得討論的,但荀子一定沒有想到這一點。這就又是他的時代局限性了。

12問者曰:“禮義積偽者,是人之性,故聖人能生之也。”

應之曰:是不然。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則瓦埴豈陶人之性也哉?工人斲木而生器,然則器木豈工人之性也哉?夫聖人之於禮義也,辟亦陶埏而生之也,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本性也哉?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蹠,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今將以禮義積偽為人之性邪,然則有曷貴堯、禹,曷貴君子矣哉?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然則聖人之於禮義積偽也,亦猶陶埏而生之也。用此觀之,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性也哉?所賤於桀、蹠、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貪利爭奪。故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1.這一節難懂的是頭一句,即“問者”到底說了個什麼意思,很不明白。有人把“問者曰”的話翻譯為:“積累人為因素而製定成禮義,這也是人的本性,所以聖人才能創造出禮義來啊。”有本書注釋說:“這句意思是:問的人說:積累習慣達到禮義,這是人的本性,所以聖人才能創造出禮義來。”但都不比原文稍微好懂一點。

2.其實,看明白了荀子的駁論,即夾在“是不然”和“凡人之性者”之間的幾句,上述困難也就解決了。荀子反駁的步驟是:先舉二例說,盡管陶人做的是將粘土製作成瓦器的事,但不能據此就把做這種工作說成是陶人的本性;同樣地,木工做的是將木頭製成木器的事,也不能因此就把做木匠活說成是木工的本性(注意:“瓦埴”是動賓結構,即“瓦”在這裏是用作使動用法的動詞,故“瓦埴”實為上句“埏埴而生瓦”的壓縮表達;“器木”應仿此理解)。這當然是在提示一個較普遍的原理:不能就把某個職業看作是從事那職業的人的本性。於是接著類比地說:聖人創造出禮義,乃相當於陶人用粘土製作出瓦器(“辟”通“譬”;“亦”,我以為應作“以”,或是音同通假;“陶埏而生之”=“陶人埏埴而生瓦”=陶人瓦埴),於是據此結論道:既然這樣,那麼(“然則”)將積偽上升為禮義怎麼就會是人的本性呢?——注意:①從前二例可知,這裏每一例都共有四項:主體(人)、工作成果(產品)、工作對象(埴、木等)、主體對於對象的加工操作(埏、斲等);荀子看出了,“問者”把對於對象進行特定的加工操作視為相應主體的本性了,而這一來,就要認定不同職業的人,例如陶人和工人(木匠),有著不同的本性;他以為這是錯誤的,於是從這個方麵去進行批駁;他不交代理由,則說明他預定了人的本性理當隻有一個,亦即所有人的本性都是一樣的。②這裏,荀子把聖人看做同陶人、木匠一樣的人,都是從事某個職業的主體,不同之處僅在其他三項。很明顯,聖人的產品是禮義,另外兩項是什麼,荀子沒有明說,但從作為結論的反問句可知,他也承認聖人的工作對象是“積偽”;所以“禮義積偽”同“瓦埴”、“器木”一樣,也是動賓結,“使積偽成為禮義”的意思,注家們沒有看出“禮義”在這裏是用作使動用法的動詞,一律誤讀為“積累習慣達到禮義”,以致影響了對於全節的理解。③僅從字麵看,荀子作出“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性也哉”的結論,似乎犯了“推不出”的錯誤,他理應仿照他開頭舉出的二例,說“禮義積偽者,豈聖人之性也哉”,但其實不然,而且荀子這樣說是有意為之,因為:其一,在他看來,聖人和常人的本性是一致的,故去掉“聖“字”不會影響什麼;其二,這是作批駁結論了,需要對準“問者曰”的原話,而原話是“禮義積偽,是人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