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直隸總督府。
大清早的,總督李鴻章還沒到,簽押房內幕僚們一邊兒喝著茶一邊兒彼此攀談著。如今這京城與天津衛通了火車,少不得這話頭離不開京城裏的趣聞。誰家貝子欺男霸女,誰又娶了兩房小妾,誰又抱著李蓮英的大腿喊幹爹了,哪位紅帶子偷偷當了車把式拉,種種不一而足,一時間氣氛熱鬧。
大夥兒正在這兒說著高興呢,猛然聽得外頭‘蹬蹬蹬’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不由得停了說辭朝外頭瞧去。卻見,一襲白衫的楊士驤翩翩而至。
“誒喲,這不是楊蓮府麼?大半年沒見,這是奔哪兒去了?”
“蓮府兄,莫非是瞞著嫂子偷跑出去聞那女兒香去了?”
“蓮房兄回來的正是時候,兄弟今日做壽,少不得咱們要喝個一醉方休。”
……
這楊士驤素有才名,又深得李鴻章信任,在座的各位幕僚不論是羨慕還是嫉妒,都少不得與之寒暄一番。
楊士驤幾步走過去,停在廳中,也不搭理眾人的招呼,四下掃了一眼,一眼瞧見正靠著椅背打瞌睡的張佩綸,抱拳道:“幼樵兄,中堂如今何在?”
一聲幼樵兄,叫醒了張佩綸。張佩綸揉了揉眼睛,一瞧,驚歎:“誒呀,蓮府幾時歸來的?”
楊士驤一臉的焦急,頓足道:“些許俗事來日再敘,幼樵可知中堂如今何在?快快帶我去見中堂!”
“啊?哦哦,好。”張佩綸也不多言,起身引著楊士驤朝外就走。二人相交多年,早就知根知底。能把楊士驤這位平素最重儀表,風度的人急成這樣,這事兒肯定小不了。
後宅。
直隸總督李鴻章端坐在正座,一手拿著鐵罐牛奶,一手擎著小銀勺,一小勺一小勺地抿著。下麵兒,李鴻章曾經的恩人,如今的手下張世衍在他左手邊兒危襟正坐,恭聲說著。
“中堂,在下觀那毛瑟槍,製作精良,精度頗高,幾番測試下來,非是英國貨、美國貨能比,這槍絕對是槍中之王啊。”說著,滿臉笑容,從袖子中伸出右手,挑了大拇指。“嗬嗬,中堂,在下可是跟毛瑟廠子的洋人談妥了,直接從德國發貨,不走洋行,這麼一來起碼省了三成的差價啊。”
李鴻章停了勺子,問道:“楚寶,這回又要多少銀子啊?”
張世衍一抱拳:“中堂,一萬條毛瑟槍,外加兩百萬的彈子兒,攏共四十二萬銀子。這起碼省了六七萬兩啊。”
“四十二萬兩?”李鴻章皺了眉頭,反複打量著張世衍。從淮軍到北洋,三十餘年來,李鴻章手下不是親朋好友就是同鄉。這張世衍要論親戚得叫李鴻章一聲兒舅舅。父親張紹堂就是李鴻章的表弟,母親又是李鴻章的長妹。早年張家頗有家資,李鴻章沒發跡前受了不少張家的恩惠,就連婚事也是借助張家之資操辦的。
親情加恩情,父母雙亡的張世衍頗得李鴻章的器重,受命管理北洋軍械庫,這差事可是油水十足。還別說,剛開始張世衍還真做的像那麼回事兒,但凡是有新槍入庫,他必定觀摩一番,畫圖為鑒,仔細標注各項參數優劣點。
可時間一長,官場上這麼一浸淫,少不得貪墨一些。李鴻章心裏明白的很,他把這差事給了張世衍,琢磨的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如今情勢不一樣了,戶部空虛,老佛爺又要張羅六十大壽,朝廷幹脆下令停了北洋水師的銀子,幾年來未曾添過一艦一炮。這還不算,今上自個兒帶頭,捐了不少內庫的物什兒,號召天下督撫效仿。前幾天又下了一道旨意,官吏無分大小,一律捐助兩年半的俸祿,以賀老佛爺六十大壽。
北洋家大業大的,哪兒都需要用銀子,這麼幾番折騰下來,虧著李鴻章這麼些年來的經營,還有些私房錢。否則,北洋一早就散了架子了。
張世衍這邊兒鼓吹毛瑟槍如何如何,無非是想趁機再撈一把。擱在往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李鴻章沒準兒就應了。可如今都是一分錢掰成兩瓣花,哪兒還來的銀子給他貪墨啊。
張世衍被看得心虛,不由得低了頭。
“楚寶,今年二十有七了吧?”李鴻章麵沉如水。
“舅舅……”
“馬上就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怎麼還如此不知分寸?你瞧瞧這北洋上下,哪兒還有銀子讓你敗?你……”
“中堂,楊士驤求見!”
李鴻章正指著鼻子要訓斥自個兒外甥呢,猛然聽得外頭這麼一嗓子。聽聲音不是旁人,正是失蹤半年的楊士驤。
“蓮府回來了?快快有請!”臉色略一錯愕,當即驚喜地叫道。隨即轉頭麵色緩和了些:“楚寶,你先回去吧,這事兒回頭再說。”
張世衍如夢大赦,見了禮垂著頭快步離去。
前後腳兒的工夫,便見張佩綸引著一襲白衫,渾身風塵,滿臉焦慮的楊士驤進了後宅。
楊士驤是出了名的憊懶無禮,最是不羈。當下略一抱拳就當見禮了,急吼吼的道:“中堂,北麵兒的老虎都長出牙了,咱們再不出手,來日北洋就得讓人家連骨頭都不吐,活生生吞了!”
吞了?好家夥,還不吐骨頭。北麵兒的老虎,哦,這是說關東軍何紹明呢。李鴻章心中恍然,知道楊士驤定是在遼東見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兒了。多年久居上位,李鴻章的養氣工夫如今早就爐火純青,當下麵不改色,微笑著道:“莫急,蓮府,坐下慢慢說。幼樵,別拿自個兒當外人,自己搬椅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