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正是驕陽似火的時候。
官道上,正由南及北行著兩百來人的隊伍。炙熱的日頭,烤得路旁的垂柳卷了葉子,官路上厚厚的塵土,小風一吹一陣烏煙瘴氣。飛禽走獸偶爾傳來一兩聲鳴叫,也是顯得有氣無力。隻有短命的知了,一聲強過一聲,吵得人心煩。
一行二百來號人,車馬齊備,前頭兩人擎著肅靜回避的牌子,後頭一戈什哈‘鐺鐺’敲著小銅鑼。胯下的駿馬,車前的走騾,脖子上都沁出濃密的汗珠,任騎士與車把式怎麼揮動鞭子,就這麼不緊不慢地走著。
中間一輛綠妮馬車,探出一個腦袋,四下掃視了一下,招呼過旁邊兒一名騎士,吩咐道:“怎麼走得這麼慢?趕快趕快,荒郊野地的,難不成讓本官在這兒歇腳?”
“喳,標下就去傳話。”騎士領命,策馬飛奔而去。
那探出的頭手搭涼棚瞧了瞧前方,隨即不滿地望了望愈發惡毒的日頭,嘟囔幾句,隨即縮了回去。這位主兒,一身麒麟補子的朝服,頭戴紅寶石的頂子,後頭插著雙眼花翎,這可是一品武官的打扮。再瞧容貌,五十多歲年紀,長方臉,倒八字眉小眼睛,塌鼻梁,唇上留著八撇胡。這位主兒,就是新晉盛京將軍榮祿。
這榮祿,早年間從萌生被提拔到步兵統領,三年後,做到了左都禦史、工部尚書,後來忤逆慈禧,又得罪了醇親王與幾位大臣,被迫來了個告病免職。這一告病就是十二年,上躥下跳,走親訪友拜門子,這才出任了西安將軍。到如今,榮祿半截土埋了身子,總算明白這大清還是老佛爺的大清,借著老佛爺六十大壽,獻上了大把的銀子,時來運轉,又是漢軍旗都統又是盛京將軍,可算是熬出頭了。
按說,這等榮光,又有麵子又有裏子,這位也該滿足了吧?可此刻,榮祿卻緊鎖著眉頭,頗有些惆悵的味道。進了京城,翁同?楞是弄出個什麼宗室領軍出來,這差事還落在他榮祿頭上了。
宗室?滿四九城瞧瞧,有幾個有出息的宗室?提籠架鳥,惹事鬥毆,欺男霸女,外加敗家抽大煙,這都算平常的。更有甚者,頂著黃帶子,踹寡婦門挖絕戶墳的事兒都能幹出來。這幫人,誰挨著誰倒黴。
一身毛病也就罷了,腰間纏著黃帶子,張口閉口愛新覺羅,你是說不得更打不得。整個兒就是請了一幫祖宗到自個兒家來供著。
想到這兒,榮祿將翁同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這老家夥,真是損人不利己啊1!徐用儀前頭得了何紹明不在關東軍的消息,後腳就催著榮祿趕緊上路。榮祿也是心癢難耐,關東軍啊,那可是一隻勁旅!金丹道起事,幾個月打得熱河察哈爾外加上盛京練軍潰不成軍,關東軍一去,三下五除二,沒死傷幾個人楞是給滅了。聽說關東軍一水兒的洋槍洋炮,自個兒要是得了軍權,這日後的前程不就定了麼?
後黨、榮祿越著急,帝黨越在那兒扯後腿。磨蹭七八天,總算湊了幾個破落戶,榮祿這才啟程趕赴遼陽。沒出京城呢,這問題就來了。榮祿自個兒輕車從簡,一門心思想快點兒到遼陽。可那幫破落戶,也不知從哪兒劃拉了一幫門人,瀝瀝拉拉百多號人,光是馬車就二十多輛,馱行李的騾馬小一百號。
這規模,想坐火車是不可能了。沿著官道走,這幫破落戶隻要路過地方,肯定是賴上些時候搜刮一番,否則就是一身毛病動彈不得。
榮祿是一邊兒罵娘,一邊兒連哄帶騙的,到了天津,坐了火輪,七月二十三才到了營口。如今都七月二十八了,隊伍才過海城。若是何紹明趕在自個兒前頭回來了,那可真就是竹籃打水了。
越著急事兒越多,榮祿正在這兒心焦呢,就感覺車子一頓,停了下來。當下,多日來的一股邪火再也安奈不住就嚷嚷開了:“怎麼回事兒?本官不是說過,不到鞍山驛不準停麼?”
車夫在外頭委屈道:“大人,不是小的要停,是前頭讓人給堵住了。”
榮祿一聽這火兒就更大了,自個兒堂堂的漢軍旗都統,盛京將軍,正經八百的一品大員,居然讓人給堵了?這話兒怎麼說的?當下倒立著眉毛,一挑簾子就跳了下去。一邊兒朝前走,一邊兒打量著,隻見路中間橫著一段拒馬,四十幾名穿著墨綠色怪異軍服的士兵端著洋槍就站在拒馬之後,其中一名軍官模樣的人正與自己手下的戈什哈理論著。那軍官嬉皮笑臉一副紈絝樣,直氣得戈什哈臉紅脖子粗。
榮祿有些奇怪,自個兒的戈什哈他再了解不過了,驕橫著呢,換做平日早就抽刀子砍人了,今兒犯了什麼邪性開始跟人講道理了?幾步走上去,喝問道:“吵吵什麼,怎麼回事兒啊?”
多年為官,榮祿這一聲喝問是頗有些威嚴的味道。背對著榮祿的戈什哈聞言,頓時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轉身打千兒,一臉委屈道:“大人,這幫子關東軍不知道那根兒弦兒不對了,橫了拒馬,標下好說歹說就是不讓過。”隨即側頭瞄了一眼後頭的軍官,低聲道:“大人,這荒郊野地的……人家可是有四十杆洋槍呢。”
榮祿心中一驚,暗道自己大意了。遼陽之地,何紹明經營三年,關東軍更是一手建立的,自個兒這麼沒防備就上去摘桃子,別到時候桃子沒摘著,反倒成了孤魂野鬼,到時候都沒地兒說理去。
當下,緩和了臉色,邁著八字步上前,擠出一抹微笑:“本官信任盛京將軍榮祿,不知這位小哥可是關東軍中的人物?為何攔住本官去路啊?無辜截留朝廷一品大員,這要是上報上去,罪過可是不輕。”
一番話軟中帶硬,道理講的清楚,換做旁人即便是有旁的理由,也得對榮祿禮敬有加。可這軍官卻吊兒郎當的在那兒翹著腳,上下打量著榮祿,眼神中頗有些戲謔:“喲嗬,你就是榮祿啊,幾年不見,小爺差點兒沒認出來你。怎麼著,這是升官兒了?走了李總管的門子吧,這就對了,我那六叔如今不成了,你早就該換個大腿抱了。”
“放肆!休要對大人無理!”
這話一點兒也不客氣,聽罷,榮祿身後的親兵擄胳膊挽袖子,嚷嚷著要教訓教訓那軍官。榮祿趕忙擺手攔住,別人沒聽出來他可聽出來了,六叔,說的恐怕是恭親王吧,這麼說來眼前這位最起碼是位宗室。當即收了那副官腔,一抱拳,低聲道:“敢問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