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樣的愛撫,我還沒有等到,她就被一場大病,擊倒在地。
起先是她的眼睛,時常地模糊,她並沒有在意,照例各地奔跑著去演出。直至她的頭也開始疼痛,不得不去醫院醫治。在那之後的一年裏,她輾轉去過很多的醫院,藥吃了一副又一副,連她臥室的梳妝台前,日日縈繞的薄荷香水的味道,都被草藥濃烈嗆人的苦澀,給遮掩住了。她聽信了一些平庸醫生的話,以為隻是眼睛的疾病,隻要堅持吃藥,或許很快就會痊愈。她依然每日上班,在舞蹈房裏練到很晚,又細心地為自己熬藥,洗臉的時候會用毛巾在眼睛上熱敷很久。我站在一側偷偷地看她,她並不會察覺,我一直以為,她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從來都將我視作一團可有可無的空氣,是幾個月後,我才知道,她的眼睛,已經病到很嚴重的地步。
醫生做出必須做手術切除她腦中病瘤的時候,她的恐懼,迅速傳染了我。我那時即將大學畢業,在考研,她任性地讓父親打電話給我,說,她要動腦部手術,無論如何,她都要在手術前,見我一麵,如果失敗,也算是最後的告別。那時距離考研,還有十幾天的時間,聽到她要做腦部手術的消息,我愣了許久,才說服自己,這個在生死邊緣掙紮著要見我的女子,是昔日那個鳥一樣四處飛翔,且幾乎不會在我的枝頭棲息的她。
見到她的時候,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一頭烏黑的長發全被剃光,取而代之的是奇形怪狀的塑料管子,白色的繃帶從頭上一圈圈繞下去,幾乎蓋住了她的眼睛。有那麼一刻,我覺得她不再是那個我認識的能歌善舞的女子,而是某個怪異的任人隨意處置的標本,盡管氣息尚存,可是卻已了無尊嚴。
我很想朝護士大喊:這不是她,她不是這樣的!為什麼你們要將一個活得如此精致優雅小資的女子,變成這樣難堪尷尬的病人?!
但我這樣的喊叫,在冰冷的醫院裏,誰又能聽得到呢?
出院的那天,照料她的護士說,沒見過這麼愛美的病人,睡覺的時候都要戴著帽子。一行人皆笑,而她撫撫新長出的一縷頭發,卻蹙了眉,低聲道:比以前粗糙了呢,怎麼能上得了舞台?她到底還是不能放下昔日那個熠熠閃光的自己。
但再怎麼不舍,也得放下了。她的眼睛,在腦部康複之後,依然隻能看清正前方的視域,她所屬的文工團,出於她的健康的考慮,很快給她辦理了內退手續,而這樣一份善意,卻讓她幾乎發了瘋,許多次去敲領導的門,求他們讓她上班,領導們起初還安慰她,說,為了身體,還是放棄工作吧,這在別人,是求之不得的事呢。後來他們終於厭倦了她的喋喋不休,看到她來,就即刻躲開,任她怎麼敲,都裝聾作啞。那一陣她成了人人厭煩的祥林嫂,心裏充溢著一股子熱情,卻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濟於事。
我們之間,似乎並沒有因為這場大病,而有多少的改變,至少,我依然是那個她不怎麼能夠想起的孩子,而她,在我的心底,除了提前抵達的衰老,也還是那個愛美愛到成癖的女子。我們之間,究竟有多少交集,彼此,是都不清晰的。
夏至來臨的時候,我要出國,打電話輕描淡寫地告訴她,她突然就掛了我的電話。再打,已是無人接聽。我不知道她究竟為何生了氣,但因為瑣事繁忙,想了片刻便將她忘記。這樣直至出國前的一周,我收到她一個快遞來的包裹,打開,是一個光盤,什麼也沒寫。我放入電腦,看了幾分鍾便關閉了。那不過是她年輕時一次獲獎的舞蹈演出,而這樣的榮耀,她或許並不知道,一直都是我在極力抵觸的東西。
是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我閑極無聊,再一次打開那張光盤,漫不經心地看,看到快要睡著的時候,音樂突然小下去,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身著病服的她,正對著醫院白色的牆壁,隨錄音機裏的樂曲,翩翩起舞。陽光從窗戶裏射進來,她的影子,在溫暖的牆壁上晃動。正是春天,窗外可以隱約看見明黃枚紅純白的花兒,擁擠吵嚷著次第綻放。而她,穿著肥大的病服,戴著草編的帽子,在閉鎖的病房裏起舞,是一件多麼不合時宜的事。
最後一個鏡頭,她朝向我,笑,說,小愛,這兩段舞,一段,是跳給我自己,一段,則是跳給你,是為你一個人的獨舞,許多年前,當我因為這段舞獲獎的時候,卻無法滿足你小小的虛榮,與你共度學校元旦的晚會,現在,這樣帶有缺陷的彌補,不知,你還能不能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