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了,人們麵對愛情時的勇猛,和收拾殘局時的妥協,並沒有多大變化。關起門來就是一桌麻將,多愜意!可搓完麻將,一家四口的飯,不還是要燒嗎?每日每月的口糧,不還是要出去掙嗎?愛情很輕,現實很重,人生就像拋物線,是一個向現實大地不斷妥協的過程。有情飲水飽,隻是電影中的情節罷了。
禦姐範兒蘿莉心。
呂碧城是標準的禦姐範兒。
20世紀頭一二十年,在京津高層的社交界,眾星捧月,呂碧城一枝獨秀,紅得發紫,是為“絳帷獨擁人爭羨,到處鹹推呂碧城”。
她從政,袁世凱當大總統的時候,她是女秘書;她寫文稿,一提筆就成為《大公報》主筆級人物,詩詞文采斐然,文論犀利精彩,震動了多少高層文化人;她玩社交,在女人們還在家裏為裹不裹小腳發愁時,呂碧城就大方地穿梭於男人們的派對,詩酒歌賦,琴棋書畫,樣樣應手得心;她處朋友,要交就交秋瑾級別的,兩人一見如故,情同姐妹,一武一文,遙相呼應;她辦學,在一大幫精英的幫助下辦北洋女子公學,她出任“總教習”,鄧穎超也來聽她講課;她經商,稍微做做就在上海灘呼風喚雨,住大house,開私人轎車,家裏裝修走歐式風格,門口還雇兩個印度保鏢;她留學,一腳踏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弄文學,也學美術,學成後,她暢遊世界;她做慈善,保護動物,去維也納做演講,驚豔西人。
她氣場太大,姿態太高,境界太深,她妖嬈、炫目,讓人百米之內就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她走到哪兒,空間一下子就能被她占滿。她穿衣服,也總走“豔異”風,一張相片裏,她頭上插著孔雀翎,穿得“薄露透”,一個吊帶衫子,胳膊全露,外罩一襲薄紗披肩,下半身,是一件由孔雀羽毛製作的裙子,摩登得十分超前。
她曾經強勢,遵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不饒人的處世法則。她曾經養過一隻狗。小報編輯平襟亞(平某人還寫過陸小曼和翁瑞午的八卦)閑著無聊,在報上發了一篇《李紅郊與狗》的小文,暗諷呂碧城。呂姐聞之大怒,一紙訴狀,把平某告到法院。平襟亞嚇得躲起來。呂姐便把他的照片發到報紙上,並懸賞說,“尋著此人者,重獎老佛爺慈禧親臨的一幅山鳥畫”。力度之大,令肇事者膽寒。
可就是這樣一位禦姐,在感情上卻是脆弱又追求完美的蘿莉情懷。
她年少時被退過婚,對婚姻多少有些不安。長大後,個人發展順風順水,情感上吹毛求疵,在所難免。她不湊合,不將就,隻找自己理想中的完美情人。放眼身邊,能入她眼的也就那幾位,但又都不是那麼完美。梁啟超太大,且早有家世;汪精衛太年輕;汪榮寶人還不錯,但也是使君有婦;張謇給她介紹過諸宗元,可是年屆不惑,眉毛胡子都白了,明顯早衰,也不適合;袁克文能與她詩文唱和,卻是個花花公子,不能當真。
呂姐是女文青。她說,她找對象的“目的不在錢多少和門第如何,而在於文學上的地位”。可找了許多年,無法放低標準,高不成,低不就,終於有失機緣,隻好閉門自過,以文學為娛樂,度過餘生。
一代名流嚴複說:“此女實是高雅率真,明達可愛。外間謠諑,皆因此女過於孤高,不放一人於眼裏之故。據我看來,甚是柔婉服善,說話間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處。”
“柔婉服善”是她的內心,孤高自詡是她的外在,嚴複深知呂碧城。隻可惜,世人不懂,男人不想懂,他們不知道,其實,禦姐也有顆蘿莉心。
一個人過七十八年。
張茂淵是張愛玲的姑姑,密友,合租的房客,也是張愛玲身邊可愛的諫言人。張茂淵出身大家,外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鴻章,自小也是錦衣玉食,家庭破落後,她依舊靠著老本,出國留學,恣意灑脫。她美,美也美得洋派,戴著眼鏡,梳著S頭,穿著藍布旗袍,幹幹淨淨,幹練又婉約。她和黃逸梵聯手留歐,和胡適打麻將,風風火火,但又極其低調。
張茂淵始終很淡定,天大的事在她看來,都可能是波瀾不驚。她是侄女張愛玲不可企及的對象。張愛玲對爸媽有點怨,但對姑姑張茂淵,卻始終帶點讚美。她巴巴地寫一篇《姑姑語錄》,又寫一篇《談吃胡蘿卜》,都是對張茂淵的獻禮。
張茂淵天生有一種清冷,感情上、生活上,她都追求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張愛玲打破了一塊玻璃,劃破了腿,張茂淵隨意關心一下,立刻便轉向賠償問題了。
張家人都軸,這種軸,是認準了一件事,就要一做到底的倔強。在感情這件事上,張愛玲和張茂淵異曲同工,都追求一個“不問值不值得”。
張茂淵也驕傲,也清冷,但內心裏,有自己的堅持。1925年,張茂淵在開往英國的輪船上遇到了李開弟,兩人一見傾心,李開弟還在甲板上,用英語為她朗誦了拜倫的詩。藍天,大海,英俊的才子,英文的詩歌,張茂淵的情感之旅,開了個好頭,一切是那麼明朗、健康、順理成章,張茂淵有理由期待好的未來。張茂淵是新花一朵,李開弟是偶過花叢的世間人。美麗的邂逅,像一首簡單又暖心的序曲,敲開了兩人的心房。
偏偏李開弟也軸。他是熱血青年,一聽張茂淵是李鴻章的外孫女,毅然斬斷情絲,與另外一個女留學生結為連理。他是新青年,怎麼可以和舊人物相粘連,李鴻章簽過《馬關條約》,就憑這點,他就不能與李家人結婚。前塵難改,張茂淵也冷靜,也淡然,她心中篤定,永不更改,她跟李開弟說:今生等不到你,我等來生。她靜靜的,好像一棵鐵樹,有信心用時光的水,澆開感情的花。張茂淵是真等。隻是她的等,不是焦灼的,不是急迫的,而是該幹什麼幹什麼,從容淡定,一絲不亂。
她去上班,在銀行裏做到高位;她去播音,聲音清脆;她住在公寓裏,仔仔細細。她的等待融化在人世裏,無聲無息,無色無味,但呼吸吐納之間,又分明感覺到它在。張茂淵的獨身,一點聞不到幽怨的氣息,她的獨身是健康的,明朗的。她對李開弟的感情,沒有奪,就是等,禪定了一般,她是感情的修真人。
李開弟的夫人也知道張茂淵對自己丈夫的感情。李夫人也沒有怨。婚姻裏,她是坐鎮家中的夫人,在感情中,她卻是誤打誤撞的外來客。她容許丈夫有這麼個紅顏知己。
臨終前,她拉著張茂淵的手說:“我早知道你和李開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對,當初李開弟對你的出身抱有偏見,對你的個性也不甚了解,他是一個粗人,就斷然拒絕了你的初戀,貿然和我戀愛並結婚了……你作為李開弟的初戀情人是那麼地專注於愛情,在長達52年不間斷的交往中,你沒越雷池一步……我將不久於人世,我過世後,希望你能夠和李開弟結為夫婦,以了結我一生的夙願,否則我在九泉之下會死不瞑目。”
人生的誤會,也讓人生變得淒美。你遇見我,我遇見你,便是傳奇。
李夫人去世後,張茂淵再無理由等下去,78歲這一年,她結束了獨身,與李開弟走進了婚姻殿堂。
白光的跟頭。
白光妖氣好重。
大顴骨、吊梢眼、古怪的臉型,手上再夾支煙,下巴微抬,睥睨人間,什麼也不放在眼裏,仿佛沒有男人能拿得住她。在上海影壇,她接過楊耐梅的槍,成為“放浪形骸”女星的代言人,隻不過,她跟楊耐梅比,更妖。
白光唱歌,也演電影。據說,她在舞台上表演,最愛的出場方式是,挽著一個花籃,裏麵放滿鮮花,牽著一個舞伴,必須英俊瀟灑,她踏入舞池,跳起華爾茲,旋轉,旋轉,隨意拋撒,鮮花四散,台下觀眾瞬間瘋狂!真是絕代妖姬。
有人說她像好萊塢女星麗塔·海華絲,白光不以為然,她有她自己的特色,她輕唱:“眼波流、半帶羞,花樣的妖豔,柳樣的柔……紅的燈、綠的酒,紙醉金迷多優悠。”她是一個蛇蠍美人,男人們心癢癢,但多少又有些怕——白光看上去隨時能給人一鞭子。她是吃生雞蛋的,每天要吃兩顆。有人形容白光:“她是如豹子一樣的女人。”
她曾在日本銀座開夜總會,說是門庭若市,能hold住如此大局麵的女人,該是怎樣一種氣魄。李碧華寫白光:“大情大性,敢愛敢恨,快人快語,心狠手辣。”
可就是這樣一個白光,沒少在男人那裏栽跟頭。具名的不具名的,她戀愛談了也不少次,但傷心的次數居多。在豪華的大飯店,有人看到白光麵斥小白臉,然後自己又在梳妝台前崩潰大哭。
白光的婚戀,千瘡百孔,她18歲就被“包辦”結婚,跟一個音樂家。她談戀愛,談得也驚心動魄。拍敵偽片《東亞和平之路》時,她卷入李明和中家亨的三角戀,最終橫刀奪愛,與中家亨交往。這位中家先生,曾經是魔女川島芳子的情人……白光與中家亨的交往,撲朔迷離,有人說她是叛國,也有人說她是間諜,去執行任務的。而白光自己也曾說:“就讓我為自己的祖國做點事情吧。”抗戰勝利後,川島芳子被執行死刑,中家亨自殺,唯獨白光還翩翩起舞。
白光30歲時跟一個美國飛行員同居,結果被騙光積蓄,離婚官司打得人筋疲力盡。
白光歎息:“我這個人做人失敗,得罪不少朋友,婚也結得不好,一路走來,始終沒有碰到一個真正愛我的人。”白光退出江湖以後,謠言四起,有人說她被包了,有人說她瘋了,也有人說她死了。但她隻是封閉凡心,隱居人海。白光發誓不再結婚。
1969年,白光在吉隆坡碰到小她20歲的粉絲顏良龍,墜入愛河,一起過了30年。
白光信一個緣字,她說:“緣分來了,千軍萬馬都擋不住。”老之將至,還能夠信緣,究竟是幸福的。率性的女子,大抵如此。
白光最喜歡唱《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再豪爽再堅強的女人,也有脆弱的一麵,生龍活虎的白光,實在是最鮮活的例子。
白光是個傳奇,後來也還有人寫她,白先勇寫《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就拿白光做原型。
從良。
賽金花下過海,又從良,幾次三番。
嫁給洪狀元,是從良,洪狀元死後她又下海,遇到魏斯炅,又從良。魏斯炅死後,她沒有下海,而是持續從良,守著諾言,隻為對魏先生有個交代。
民國電影圈也不乏從良的例子。宣景琳就是絕佳代表。
15歲,宣景琳的生活發生“大地震”,母親去世,隨後,父親和哥哥也相繼生病,無法支撐起一個家。放眼望去,家徒四壁,弄堂的天,又窄又小,宣景琳思來想去,還是把自己典給了四馬路的妓院,墮入煙花。
1925年,在明星公司的著名演員王吉亭的引薦下,宣景琳加盟明星電影公司,拍《最後之良心》,成為簽約演員,每拍一部片子,能拿500塊大洋,身價直逼頭牌花旦王漢倫。緊接著,宣景琳參演了大製作《新人的家庭》,又演電影《小朋友》,在上海灘聲名鵲起。到1926年,上海《新世界》雜誌舉辦“電影皇後”選舉,宣景琳位列前四名,成為明星影片公司麾下的“四大名旦”。
宣景琳懂得珍惜機會。她明白,演藝圈,雲詭波譎,不努力,隨時都會被淘汰,宣景琳從未像張織雲一樣,主動隱退,她需要工作。最當紅時,她一天跑三個組,直接暈倒於片場。下午黃包車拉她回家,晚上小汽車又接她去片場,累得骨酥筋軟,化妝都是躺著化的,但燈光一亮,她還是繼續站起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