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天上雲朵飄,地上人兒跑,有些命數躲不了(1 / 3)

命犯櫻花。

1941年12月7日,日軍空襲美軍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轉年,香港淪陷,在港大求學的22歲女孩Eileen Chang,猝不及防地被卷入戰事,一頭撞進了日軍圍城十八天的煉獄。1942年的香港,是英國人的殖民地,日軍進攻港島,身為中國人的Eileen Chang跟著受苦,有點像連坐,苦不堪言。不過有趣的是,這場生死浩劫沒有培養起Eileen Chang對日本侵略者的切齒仇恨,反倒神奇般地炸掉了許多人生的“浮皮”,讓她看清了人生的最基本的兩件事:飲食和男女。

戰爭炸毀了一切,包括Elieen Chang引以為傲的成績單。1942年,“被輟學”的她回到上海,開始給英文報刊寫文章。淪陷的上海,文人驟然稀少,加之汪偽政府似乎也想借文藝粉飾太平(汪偽高官有的也去辦雜誌),給市民文學打開方便法門。Elieen Chang變身張愛玲,用華語寫作,一下便在這片“汙濁的沃土”上冒出頭。

成名要趁早。張愛玲做到了。她享受著成名的喜悅,幾乎不記得國難當頭。她的興致所在,依舊在食色男女上頭,並且樂於深入挖掘,細細碎碎皆不放過。她用一種相對客觀的眼光觀察敵國日本。她喜歡日本花布裏“婉妙複雜的調和”,覺得每一塊都是一幅畫。“棕櫚樹的葉子半掩著緬甸的小廟,雨紛紛的,在紅棕色的熱帶;初夏的池塘,水上結了一層綠膜,漂著浮萍和斷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應當填入《哀江南》的小令裏;還有一件,題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陰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她給同學兼女友炎櫻取名“獏”,是日本傳說裏一種吃夢的小獸。她看出日本文明是樂於浮在表麵的,她以為日本人對於不熟悉的東西,就沒有感情,對於熟悉的東西,又規定一種感情。她還發現日本人奇怪處:“像美國的日僑,生長在美國的,那是非常輕快漂亮,脫盡了日本氣的了;他們之中就很少有好的,我不喜歡他們。不像中國人,可以有歐化的中國人,到底也還是中國人,也有好有壞。日本人是不能有一半一半的。”

在上海成名不久,張愛玲結識親日汪偽政府宣傳部副部長,陷入愛河,糾纏萬狀,兩人1944年結婚,1947年分手,張愛玲於戰火紛飛中嚐盡一個多情不忠男子給她帶來的情愛苦樂。抗戰勝利後,胡蘭成經香港逃往日本,與上海灘黑幫頭子吳四寶之孀妻佘愛珍相伴。而張愛玲則在1952年向香港大學申請複學,獲批準後南下,一去不返。這一年,張愛玲32歲。

抵港後,身在日本的好友炎櫻來信,張愛玲隨即奔赴日本,不過這次日本之行顯然沒給她帶來好運。在夏誌清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中有過這樣的文字:“因為炎櫻在日本,我有機會到日本去,以為是赴美快捷方式……三個月後回港。”事實上,日本和張愛玲的關係有點像打台球,隔著一顆球撞過去,對另一顆球造成影響,隻可惜這種影響大多不利,盡管她似乎對日本文明情有獨鍾。20世紀60年代張愛玲在家中拍了張照,還特地站在日本能劇麵具下。

往前走,無非是男人。

20世紀30年代初,阮玲玉主演過一部電影叫《新女性》。講的是新女性韋明,奮力爭取婚姻自由,嫁給了所愛的人,可生了孩子之後,卻被拋棄,被迫去社會上謀生。她在學校裏做音樂老師,卻被校董王博士調戲。她愛上出版公司編輯餘海濤,卻因為自己過去的苦痛遭遇而不願與餘結婚。王博士為了得到韋明,先是威逼,再是利誘,韋明均未屈服。韋明的女兒患病,越來越重,韋明寫小說但稿費不能預付,無奈之下,她決定去做“一夜的奴隸”。沒想到嫖客竟是王博士。羞憤之下,韋明打了王博士一巴掌,當晚服毒自盡。臨死前她喊:“要活,我要報複!”

報複什麼?男人霸權?還是萬惡的舊社會?《新女性》上映後不久,扮演韋明的默片皇後阮玲玉自殺身亡,死前她留下字條,上書: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社會上當即炸開了鍋。“新女性”神話從五四走到30年代,驟然破碎。阮玲玉用一部電影和一場自殺,詮釋了魯迅當年在女師大演講時說的那句話,娜拉走後怎樣?“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五四時代走出來的新女性身上,始終有一個致命誤區:她們反對父權,要求自由戀愛,與心愛的男人一起逃離“萬惡的家庭”,可當她們真的走上社會的時候,她們往往又必須麵對“夫權”的考驗。脫離一個叫“父親”的男人,走出去,碰到的,是一個叫“丈夫”的男人。這種無可改變的悲劇性,在阮玲玉的戀愛史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阮玲玉的第一個戀愛對象是張達民。最開始,她是保姆家的丫頭,他是老爺家的少爺,往來反複間,他們相愛了。跨越出身的結合遭到張家太太的強烈反對,無奈之下,張達民提議同居,阮玲玉點頭答應。這是阮玲玉的“出走”。為了反抗(張達民的)家庭而同居,在阮玲玉看來未嚐是不道德的。但是他們的結合全然沒有考慮到未來。阮玲玉16歲,張達民十七八歲,兩個人吃吃玩玩,時間長了也沒意思。巧合之下,張達民的哥哥介紹阮玲玉進了電影公司。

阮玲玉有天賦,她很快成了明星。她在香港認識了富商唐季珊,兩人迅速墜入愛河。唐季珊結過婚,老家有正房太太,與阮玲玉在一起之前曾和其他女星廝守。他是個標準的情場老手。“阮唐戀”引起了張達民的嫉妒心,他聯合小報,伺機報複,並以阮玲玉偷竊他家物品給唐季珊為由,將阮玲玉告上了法院。阮玲玉為幫唐洗脫誣告,登報表示自己和唐同居,經濟上是獨立的。但就在阮玲玉為了心愛的人,舍棄自身名譽的時候,唐季珊出軌了。

無奈的阮玲玉,隻好再往前走,尋求情感寄托。這時候蔡楚生來找阮玲玉拍《新女性》。他們是老鄉,又都出身底層,兩人迅速靠近。據柯靈回憶,兩人確實碰出過情感火花,經過慎重考慮,兩人沒能在一起。最後一線情感寄托的落空,使阮玲玉萬念俱灰。1935年3月8日,阮玲玉服安眠藥自殺,經搶救無效,身亡。作為“新女性”,阮玲玉一直沒有走出舊女性局限。依靠男人出走,依靠男人成名,依靠男人解脫。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裏的一句話說得經典:往前走,遇見的無非是男人。

真是一語成讖。

旗袍與人民裝。

1949年,上海解放,有人在街上看到愛穿旗袍的蘇青也換了人民裝,不禁愕然。

嗬,蘇青穿人民裝也沒什麼特別吧?當年上海灘頭,時髦女子無數,一夜之間,不都換了灰布藍布,短發齊耳,皮鞋改布鞋。穿起人民裝,蘇青就仿佛在演一出袖珍戲劇,可戲散了,人還是那個人——“儂吃飯了哇”,生活惰性往往能夠拉住理想的腿。

蘇青身上,尤其有一種市民階層婦女的潑辣和變通,她仿佛是張愛玲眼中那生活在蠻荒世界裏的女子,在任何時代都能怡然地活下去。

蘇青初登文壇,就是家庭主婦形象,她不與命運作對,她要謀生,把勁使到點子上,為日子添磚加瓦。因為對生活有熱情,蘇青反倒容易隨波逐流。這種隨波逐流,不是沒立場,沒主見,而是有點隨遇而安的意思——在生命之河順流而下,走到哪兒,她都想著采一把沿岸的吃食,填補體力,準備繼續走下去。

蘇青的政治敏感度顯然沒有張愛玲強,抗戰勝利後,張愛玲因嫁給胡蘭成而為人詬病,張愛玲雖心中不滿,卻虛晃一槍,隻對讀者聲明,並不強辯。蘇青呢?她也在有日偽背景的刊物發文章,又曾在汪偽政府裏做過事,她自然也要被罵。聽聞風聲,蘇青毫不含糊對罵過去,一點不避嫌,在那篇《關於我》的散文裏給出的理由,未免有點詭辯,可蘇青似乎總是相信,她的日常道理在任何時代都是講得通的吧。

汪偽敗退,接著國民黨敗退,一夜之間,紅旗插遍上海,改天換地。可這對於蘇青來說,仿佛沒分別,日子總還要過,她沒有像張愛玲一樣出國,倉倉皇皇的。她不是沒機會,她本可以去香港,據說她前夫的弟弟也曾邀請她去美國,可她都拒絕了,所謂家累太重,還是因為對未來的生活沒有完全喪失信心。

解放後,她依舊過著自己的日子,保持著原有的性情。1949年年底,蘇青在九三學社吳藻溪的介紹下,加入“婦女生產促進會”,她的目的很簡單,依舊為了養家糊口,她仿佛一株帶著降落傘的蒲公英,落到哪兒,就能在哪兒存活似的。

蘇青的堅忍,不是堅貞不屈,大的理想於她仿佛是不相幹的,她的“理想”,都有點急迫,是眼前生活生發出來的一點兩點必需。在新社會,蘇青依舊興頭充足,香港的《上海日報》可以發文章,她便當即寫兩篇過去,也不問環境允許不允許。

1951年,蘇青參加了上海文化局舉辦的戲曲編導學習班,就此走上編劇道路,《賣油郎》、《屈原》都是極其賣座的作品。1955年胡風事件中,蘇青因一封她寫給賈植芳的信而獲罪,過了一年鐵窗生活,再出來時,人事全非,親友都疏遠了她,蘇青的生活熱情,仿佛是遭遇了瓢潑大雨,從頭到腳,漸漸冷了下來,雖然她仍努力工作,編寫了《雷鋒》、《王傑》、《詩人李白》等戲,可終究因為對於生活的脫離,而沒有顯示出強大的感染力。

“文革”十年,蘇青在世俗裏扮演的,不過是個小角色,她的受難,在那個時代,亦沒有特殊性。年華老去,健康走低,工資一度停發,蘇青已經完全變成一個沒有任何追求的老太太,看晚期蘇青的照片——還是一身人民裝,短發朝後梳,僅及頸項,兩手交疊著,臉上有種淡淡的謙卑的笑,這哪裏還是寫《結婚十年》的那個蘇青。

褪去繁華與鋒芒,蘇青已筋疲力盡。那個大談月事懷孕養孩子離婚的蘇青,仿佛天幕間突現的一彎彩虹,耀眼一瞬,又漸漸隱沒在白熾的男性天空裏。

上海的小曼,小曼的上海。

小曼愛上海,她生在上海,死在上海,中間一段華麗緣,一段淒苦怨,也都是與上海耳鬢廝磨,無論是戰爭的威脅,還是出國的誘惑,都沒能讓她離開。小曼愛上海,好像是一個女子有了個情人,即使明知他有種種“壞”,也不肯放棄。上海成就了小曼,也埋葬了小曼。民國的上海就是有這種魔力,它是男人的賭場,女人的天堂。名媛、明星、女作家,女人們在上海找到了出頭的機會,像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穿著旗袍,塗著指甲,踩著高跟鞋,嗒嗒嗒,然後,一個轉身,華麗麗的。

作為近代中國最早開埠的港口,上海這個東方巴黎,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展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上海是新舊時代對接,東方西方對撞,生生擠壓出來的一塊奢侈地,一片戲夢場,一個小天堂。上海有洋人租界,有花園洋房,有豪華郵輪,有時髦女郎,那一種燈紅酒綠,比中國其他地區超前了幾十年,那銀行、商莊、酒肆、戲院、舞廳和遊樂場,在上海的大馬路上密密匝匝,一字排開,叫囂著,吵嚷著,轟轟的人群演繹著繁華,黃包車,呼呼啦啦,有軌電車,叮叮當當,從人群中穿過,混合著黑膠唱片咿咿呀呀播出來的歌聲,上海是讓人醉的溫柔鄉和罪惡場。

小曼恰巧也是新舊時代對接出的名媛。小曼在北京成名,可她的氣質,卻與持重端然的北京不符,她更海派,先鋒,前衛,妖嬈靚麗,上海與她,是今生今世的搭檔。在北京,小曼是秀麗端莊,像被一個殼子套住似的,北京有北京的規矩。上海不,上海更寬容,因為曆史短,所以格外灑脫,在上海灘,有幾個不是外來人?但凡在黃埔江邊上成功的,哪個手上不沾點腥氣,上海崇拜成功,笑貧不笑娼,它的包容建立在繁華與罪惡上,生活不易,日子太苦,還不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什麼好計較的呢?小曼幾次生逢大難,都是上海熱情擁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