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天上雲朵飄,地上人兒跑,有些命數躲不了(3 / 3)

殷明珠後來去拍戲,拋頭露麵,壓力驟然升高,於是,她又轉身回去做別的工作,直到嫁給但杜宇後,才明白地走上影壇。她還曾拍裸露戲,尺度很大,開肉欲電影的先驅。

好萊塢曾經向陸小曼拋出橄欖枝,送來五千大洋,讓她去美國拍電影。小曼拒絕了。不過,這並不是說小曼就不前衛了。小曼是思想上前衛,她要求自由戀愛,離了婚,跟另外一個離過婚的男人結婚,從北平搬到上海,吸大煙,唱大戲,不亦樂乎。

殷明珠是在銀幕上演戲,陸小曼不用演,她自己就是一出戲,崛起、輝煌、跌落等橋段一個不少。徐誌摩墜機後,她忽然繁華落盡,閉門思過,重新開始新生活。又是一大反轉。

所以,陸小曼也可以說是最令人跌破眼鏡的校花。

洛麗塔在山東。

朱寶霞是唱評劇的。

她很有唱戲的天賦。學了一個月,就能上台演配角,12歲,便是大劇目的主角。她生得標誌,身段玲瓏,扮相華美,是個有潛力的名角兒。她跟著戲班子到處唱,唱紅了北方,又唱紅了上海,無限美好的未來,就在眼前……

14歲,朱寶霞已經名動四方,她去山東濟南演出,被山東都督、著名的狗肉將軍張宗昌看中,羅網難逃,被收做了姨太太。朱寶霞的養父惹不起軍閥,也隻好拿著一箱子珠寶和一萬現大洋,自謀生路。

朱寶霞入了張府,成了張宗昌的洛麗塔。這一年,張宗昌47歲,朱寶霞14歲,她還沒有他的女兒大。朱寶霞小小巧巧,張宗昌是個大個子,大手大腳,粗聲粗氣。結婚當天,朱寶霞是怕,怕得躲到床底下,張宗昌入洞房找不到新娘,哈哈大笑。他娶了二十房姨太太,從來喜歡處女,朱寶霞的到來,顯然滿足了這個瘋狂的中年人的私欲。

他對朱寶霞是柔情的,用他的方式。朱寶霞甚至也會學他的口音說:“你是俺的小玩意兒。”朱寶霞不識字,他就帶她去拜孔子,找名師教她讀《詩經》;他還找人教她畫畫,畫梅蘭竹菊。他真的把她當成私人的洛麗塔。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因為稚嫩,而格外有一種魅力,即使她犯錯。他也不用當真。誰會跟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計較?

朱寶霞跟人提過她與張宗昌的相處之道:“時間長了我逐漸摸出他的心理。今天踢他一腳不生氣,明天打他一下也不生氣。”張宗昌曾被封為“義威大將軍”,朱寶霞來了,他就給她封一個“鎮威上將軍”,專門管“義威大將軍”,還煞有介事地鑄了金牌給她,笑嘻嘻地說,你官大,我官小。在外麵,他是個魔頭,到了朱寶霞這兒,他則忽然返老還童,過起了家家。她總是被他隨身帶著,騎馬,打槍,戰火紛飛。在他的末路上,也有她的身影。

十幾歲,有一副亮嗓的朱寶霞,戛然無聲,就這麼跟著張宗昌來來去去,她未必覺得他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也未必覺得他是好人。她是懵懂的,裝進了男人的庭院,抬頭望著他的大個子,被控製著,也嬉鬧著。但終有一天,她要發現外麵的世界。

1932年,張宗昌被槍殺。朱寶霞“被遣散”,張家的太太們巴不得把她趕走。朱寶霞也沒什麼好留戀,她對張宗昌,是風來雨去,並沒有多大的怨念。她才18歲,一切好辦,就仿佛小孩子跌了一跤,哎喲一聲,然後,站起來,撣撣身上灰土,繼續上路。

她還唱戲,去上海,輕輕鬆鬆再度唱紅。據說她脾氣很壞,有一次演《桃花庵》,鼓師沒有給她墊小鑼,她二話不說,當場就啐唾沫。她是被慣壞了。

張愛玲不看好朱寶霞的“蹦蹦戲”,認為是“破爛,低級趣味的東西”,但她還是陪著一位太太去看了。隻是她還是欣賞不了那“風急天高的調子”,因為覺得有種“奇異的慘傷”,女主角唱戲,也是“一句一句大聲喊出”。蹦蹦戲裏的女人,活在蠻荒的世界,即便斷瓦頹垣,她也能怡然地活下去。

據說,朱寶霞6歲就唱《馬寡婦開店》,是講一個色誘的故事:貞觀年間,馬寡婦開了個客店,一日來了個俊俏書生,那是狄仁傑,馬寡婦見了,欲火焚身……這出戲在解放後還曾被禁演,因為太鹹濕。而朱寶霞6歲就演,她能懂什麼?

正因為不懂,才有一種反差的樂趣。

她的人生或許不需要“懂”,隻需要懵懵懂懂地走下去,即便淪陷,毀滅,也是種心碎的美。

洛麗塔的魅力,正在於此。

獨身好尷尬。

石評梅最初是不想獨身的。

她從山西到北京求學,有知識,有才華,有能力。她隻想愛一個不錯的男子,做一份有益於社會的工作,過一種平凡的日子,得一種簡單的幸福。可是,對“五四”之後湧現出來的新女性來說,這實在是一件難事。

徐誌摩隻有一個,一般的女子,對徐誌摩這樣的人,幾乎不敢想。跟一般男學生談戀愛,保不齊,他們家裏都是有妻兒的。市麵上流行的浮蕩少年,又都是一些玩弄女性的壞分子,沾不得,碰不得……民國初年,說是自由戀愛,其實大多對男人有好處,對女子來說,處處是陷阱。

石評梅的初戀對象,是她在北京的保護人吳念秋。

吳念秋是石評梅父親的學生,當時在北大讀書。兩人接觸多了,日久生情,才子佳人,很快就打成一片……可是,石評梅在付出了少女的真情後,卻猛然發現,吳念秋在老家不但結過婚,還有孩子!吳某人完全是玩婚外戀!

剛接觸自由戀愛的純潔的石評梅撐不住了。她對於愛情的信仰,一下子破滅。

她決定獨身。

高君宇來的時候,石評梅就是因為第一段情傷,一直不肯打開心門。

高石相交的過程中,有幾個橋段很值得回味。一個是高君宇幹革命的時候,在北京西山的峭壁上摘了一片紅葉,隨手在上麵寫了一句詩:滿山秋色關不住,一片紅葉寄相思。然後就寄給了石評梅。石評梅收到後,回了一句話: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又給寄回去了。

再有一次,高君宇去廣州幹革命,見到一對象牙戒指,就買了來,自己留一隻,寄給石評梅一隻。象牙戒指,象征著愛情的潔白,但也仿佛白骨,有種不祥的感覺。

高君宇是個非常有熱情的人,他是個革命者。但在石評梅麵前,他似乎又總有點孩子氣。這也可能是石評梅一直不接受他的原因。她其實需要一個在感情上更穩重的人。

到後來,高君宇病了,咯血。借著生病的機會,高君宇求愛,石評梅不忍心,就答應了他,決定跟他在一起。石評梅這才算打開了心門。

但沒想到,過了不久,高就在革命的路途中,因病去世了。石評梅一下就崩潰了。以前是打開心門,愛錯了人,再後來,她關閉心門,卻有人一直來敲門,現在,她重新打開心門,人卻不在了。她人生總是不逢時!

高君宇死後,石評梅整個人陷入到一種悲劇的氣氛裏。她一直走不出來,很像在演獨角戲,而她自己就是戲中的女主角。

她每個禮拜天,都會去陶然亭,到高君宇的墳地去祭拜,有時跟女友廬隱一起,有時就自己去,戴著他們定情的那隻象牙戒指。去了就喝酒、抽煙、流淚,頹廢得驚人。

她在高君宇的墓碑上寫:“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隻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

結果就這麼哭了三年。她也得病去世了。

蹊蹺的是,她和高君宇居然死在同一家醫院,同一間病房,同一個時間——夜裏兩點多。

年僅26歲。

石評梅一輩子獨身,她有什麼錯?對的時間,遇到錯的人,與對的人,相遇在錯的時間。民國的新女性其實很尷尬,新舊交替,很難找到可以戀愛的人,而石評梅她們,幾乎又是開路的一代,更難。

不是誰都像冰心那麼好命的。

有的愛,就抓緊愛,遲疑不得。

委屈的難產。

廬隱是難產死的。

其實她原本不必這麼委屈。

她學曆高,在清末民初,她能讀書到女高師,加入國文係,已經是很大的造化;她成名早,1921年就加入文學研究會,那時候新文學女作家,還是鳳毛麟角,除了充滿愛的冰心,廬隱很能在年輕人的市場上占一席。再加上她寫作快,別人要稿,隻需要站著等等,她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她經濟獨立,大學畢業後,她就順利找到工作,先是在安徽,後來回到北京,事業上也還算順順當當,沒遇到天大的困難。

可她還是煩悶,因為在情感這件事上,她從來不懂得順流而下。她繼承了“五四”的反抗精神,可一不小心,反抗過了頭,最終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廬隱一生三段感情。第一段,是跟自己家的表親林鴻俊。她愛他嗎?未必,可就因為家長反對,她出於仗義,非要對著幹。廬隱寫信給母親:“我情願嫁給他,將來命運如何,我都願承受。”但這段勇敢的戀情,很快就因為道不同而結束。廬隱主動和林鴻俊解除婚約。

第二段是自由戀愛,可惜對方是個有婦之夫。為了成全自己的愛,她不惜放棄名分,隻身南下,勇敢得好似殉道者。她跟郭夢良結婚了。婚後,廬隱在給友人的信中寫:“我現忙於洗尿布,忙於柴米油鹽,而收入甚微,不得不精打細算。營養不良,我們身體都欠佳。啊,這就是人生!”不久,郭因病去世,廬隱悲慟欲絕。

廬隱的最後一段戀愛是姐弟戀。為了和“小愛人”李唯建在一起,廬隱頂住“桃色新聞”的壓力,修成正果。隻是結婚後,作為大女人,她又要扛起家庭經濟的重擔。

婚後的廬隱號稱自己有“三窟”:教書、寫作、當家庭主婦。她曾經以為,隻要有了愛情,什麼問題都沒有了。隻是,再偉大的愛,也禁不起現實的撞擊。

1934年,36歲高齡的孕婦廬隱,準備生產,為了省錢,她沒去正規醫院,而是請了個接生婆來接生。不料接生婆劃破了子宮,廬隱大出血……在開往醫院的救護車上,廬隱留下遺囑:“開追悼會要用基督教儀式,口中不斷地念上帝,主。”

她始終彷徨。

她嘴角下拉,總給人感覺有些苦相。

她總是苦悶著。

她寫《海濱故人》,故事裏是苦悶;她追求戀愛,戀愛中是苦悶;她走入婚姻,婚姻中是苦悶;她懷孕生子,也是更大的苦悶……她總是要衝破些什麼,她要自由,要愛,要清脆爽利的生活,她要活出一種狀態……可她總也得不到,為什麼?

也許,廬隱陷入的隻是“五四”時代另一種自由的無物之陣——她終究反抗不了幾千年造就的男權。“五四”革了舊文化的命,革不了男權的命。

一代新人換舊人,男人依舊是主人。

廬隱死於難產,真是一個吊詭的結局。

她死前還念主。或許,宗教的意義,就是讓我們不再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