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快結束的時候,周璿在一家綢布店的開業典禮上,遇到了石揮。一個是“話劇皇帝”,一個是“金嗓子”,兩人間的化學反應,恐怕隻須在眼神交錯中便可發生。此後,周璿在日記中寫道:“對這段感情既興奮又恐懼,但心裏知道這是個能托付的男人。”興奮,大概是因為再度遇到感情的春天,恐懼,或許是因為冬天剛過,心有餘悸。更何況,他們又是上海灘娛樂圈的焦點人物。大明星有大明星的苦衷,他們在舞台上、電影中演戲,在生活中,未嚐不要。在媒體和社會的壓力下,周石二人的感情始終撲朔迷離。最經典的問答恐怕莫過於,記者問:你們是不是在戀愛?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女明星微笑著答:我們隻是朋友。
可事實上,周璿和石揮的感情或許早超出了朋友的界限。1946年,周璿遠赴香港拍片,臨走囑咐石揮照應家中老母。石揮不停地給周璿寫信,希望她早日回來。1947年,兩人合拍電影《夜店》,而後周璿再度赴港工作……距離和謠言,一寸寸蠶食著他們的感情和相互之間的信賴。周璿總能聽到石揮的各類“緋聞”,石揮也對周璿公開表示不和“圈內人”結婚耿耿於懷。那段日子,周璿被醫生診斷患有抑鬱症,她不想見人,同時又極度需要人陪伴。吊詭的是,石揮不在她身邊的日子,一抬眼,見的最多的,卻是那個不遠萬裏追來香港的小開朱懷德。
此後的故事,像脫了線的風箏一樣不可控製,事實上,這也是周璿悲劇的正式啟動之時:她終於和朱懷德在一起。1950年,她回上海生了孩子,但沒有男人肯認這個孩子,包括朱懷德。1951年拍《和平鴿》,周璿在片場情緒失控,被送進醫院。後來她一直住在療養院。1957年9月,周璿因急性腦膜炎去世。石揮沒出現在追悼會上。不久,石揮跳海自殺。命運真殘酷,它用陰差陽錯拆散一對人,又用無數厄運毀掉他們。但好在,失去或許也是種成全。周璿和石揮的錯身,像一朵曇花,今夜開,明日敗,以無常之美,成就不朽。
後媽難當。
孫用藩是前民國國務總理孫寶琦的女兒。在家排行第七。孫家姐妹,品行端莊,嫁入豪門的不在少數。她們有的嫁給了慶親王奕劻的兒子,有的嫁給了盛宣懷的兒子,有的嫁給了袁世凱的兒子。七小姐孫用藩最不走運,嫁給了張佩綸不是很成氣的兒子張誌沂。且張少爺是二婚。孫用藩嫁過去就當繼母。
而她的繼女,則是日後大名鼎鼎的女才子張愛玲。
孫用藩真不幸,遇到了張愛玲。文人得罪不起,有才的女文人更是別開罪,一不小心,就會被她們寫進曆史,總也翻不了身。
事實上,孫用藩一不貪圖富貴,二也未必多難纏,她是在張家家道中落時嫁過來的。張誌沂吸鴉片、逛窯子、不務正業。他的前妻黃素瓊(後改名黃逸梵),是個新女性,忽然來了,忽然走了,追求自己的自由。張家兩個孩子,張愛玲和張子靜,都正值青春叛逆期。
在張愛玲的筆下,她的這位後媽是刁鑽、墮落又猙獰的。那篇著名的《私語》中,孫用藩活脫脫一個母夜叉。
我後母當場罵了出來,說:“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幹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裏,為什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隻好做姨太太!”
還有被打的橋段。
回來那天,我後母問我:“怎麼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裏哪兒還有我呢?”她唰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後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
第二天,我姑姑來說情,我後母一見她便冷笑:“是來捉鴉片的嗎?”不等她開口我父親便從煙鋪上跳起來劈頭打去,把姑姑也打傷了,進了醫院,沒有去報捕房,因為太丟我們家的麵子。
活靈活現,至今觀之膽寒,孫用藩儼然孫二娘與王熙鳳的合體。
曆史的真相,已經有如破碎的花瓶,不可複原。多數人也隻好信了張愛玲的一支筆。
後來張愛玲投靠了母親黃逸梵,去了香港,又回上海,而後成名,大紅大紫。孫用藩,則操持那個破碎萎靡的張家,與張誌沂相濡以沫。在張愛玲的描述中,張誌沂是一個壞的丈夫,壞的父親,孫用藩則是教唆他變得更壞的幫凶!十惡不赦!
1949年後,張誌沂和孫用藩考慮再三,還是留在了大陸。《顏惠慶日記》記載,1949年8月26日,“張廷重夫人來訪,她談了台灣的種種困難情況,如通貨膨脹等”。這位夫人,就是孫用藩。事實上,1949年前後,張誌沂的身體已經不是很好,大概經不起各處奔波的艱辛。
1952年,張愛玲借口完成學業,出走香港,一去不回。1953年,張誌沂去世,生命的最後一程,好在身邊還有個孫用藩,與他白頭偕老,相濡以沫。
後來還有人提筆寫過孫用藩。那時她已近老年,卻已經“極有風度,麵容端莊,皮膚是那種幾代人過好日子積累下來的白皙。孤身一人,卻把日子過得穩穩當當。和鄰居合用一個保姆,衝衝熱水瓶,磨磨芝麻粉。她很喜歡弄堂裏乖的小孩,把他們叫來,給他們吃蜜餞、糖果,衝芝麻糊”。字裏行間,很有些溫暖色調,好似冬天裏的一條素色圍巾,貼皮貼心。
可張愛玲到底忘不了她的那位後母。直到晚年,她去世前最後一本書《對照記》,提到父親和姑姑當年一起打官司敗訴的事,仍不忘順帶給孫用藩一鞭子:“當時我姑姑沒有告訴我敗訴的另一原因,是我父親倒戈。她始終不願多說。但是顯然是我後母趨炎附勢從中接攏,舍不得斷了闊大伯這門至親——她一直在勸和,抬出大道理來:‘我們家兄弟姐妹這麼多,還都這麼和氣親熱,你們才幾個人’”豬八戒照鏡子,後媽裏外不是人。
孫用藩是逃不過張愛玲的緊箍咒了。
孤獨的自由。
黃逸梵是小腳,可她總是在路上。
她有個失敗的婚姻,她是個不甚合格的母親,但她確實是個好的旅行家。她渴望新鮮自由的空氣。張愛玲4歲那年,她就離婚,出走,理由是求學——她跟著自己的小姑子張茂淵,遠赴歐洲,學畫,靠繼承下來的一批古董,過著一種幹脆爽利的生活。她從一個舊的世界裏衝出來,自編自織,創造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新世界。這世界裏有洋氣的油畫,有時髦的旅伴,還有不少誌趣相投的朋友,還有熱辣刺激的異國戀情。
在張愛玲的眼裏,母親黃逸梵是典雅的、華麗的、西洋氣的,來去都是一陣風。1925年,黃逸梵出國,1928年回國短住。1932年,她再度出國——還是去留學,盡管她的年紀,似乎已經不是那麼適合讀書,但黃逸梵喜歡校園的氛圍,她是個校園控,未必是為了知識,更多的為了那個明亮爽朗的環境。
黃逸梵一直很少女,盡管年華老去,歲月摧殘,婚姻破裂,女兒長大成人,也沒能把她那顆少女心逼老。她寧願在外麵賣一輩子古董,也要不斷走走,呼吸呼吸自由的綠色空氣。在上海的日子,她幫助張愛玲補習,考學,做出人生重大的決定。而後,張愛玲南下,黃逸梵在上海待了幾年,去了新加坡。
與當年一起旅行的閨蜜張茂淵比,黃逸梵顯然是更“文藝”,更不切實際的。張茂淵從海外回來,縱然獨居,卻也安安分分在上海找工作,做事,過一種平淡踏實的生活。黃逸梵不,她似乎在一個地方總待不久,她的生活老是在別處。可是,時間不允許一個人永遠飛。
黃逸梵前半生,是玩得痛快,後半生,卻是走得淒涼。她仿佛無腳鳥,雖然滿世界亂飛,卻一直沒能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標。她學畫,沒學出個所以然來,她做生意,也沒做出個名堂。作為新女性,黃逸梵是沮喪的,她沒有安身立命的本領,人在海外,她唯一的出路,似乎也隻有那一箱一箱的古董。據說每賣一箱古董,黃逸梵都心痛不已。她到底和她那個坐吃山空的前夫沒什麼兩樣。她好像《紅樓夢》裏的晴雯,心比天高,命如紙薄。
一場戰火,炸毀了黃逸梵的夢想和希望。在新加坡,她的男朋友死於戰火,黃逸梵麵對海灘,感慨唏噓,她坐難民船逃到印度,給尼赫魯姐妹做過社交秘書,也做過縫製皮包的女工,還交英國男朋友,住在麻風病院裏。她那不為人知的旅行歲月,苦難、折磨熬盡了她的青春。她感情也不順。據說她一生打過不少次胎。
最後一次回國時,黃逸梵已經顯出老態,風塵仆仆,人也嘮叨。
再強硬的人,也不過是人生路途上脆弱的旅客。
黃逸梵的最後一站是英國倫敦。她讓女兒跟她一起走。張愛玲拒絕了,她想留在上海,過自己的生活。
在英國,黃逸梵收養了一個華僑的女兒。她死在1957年。她的遺產是一箱子古董。留給了她心愛的女兒,張愛玲。
一生一世,黃逸梵飛出了自由,卻怎麼也飛不過,寂寞這片汪洋大海。
女人煙。
抽煙有害健康。但抽煙的人從來不管不顧,前仆後繼。民國女人們真沒少抽煙,而且理由各異,千姿百態。芊芊玉手,夾一支煙,點燃了,猛抽幾口,嘩啦啦,好不痛快!抽煙的女人大多屬於熟女級,當然,也不乏少數文藝女青年煙不離手。
廬隱、石評梅都抽煙,她們還喝酒。純粹因為戀愛受到打擊,故意放浪形骸,麻木自己。程俊英在《回憶廬隱二三事》裏說,廬隱“課暇之餘,和評梅談心、抽煙、喝酒、哭泣”。招待廬隱,也必須有煙,有花雕或者白幹,廬隱往往大醉,然後嘔吐。下次來,照舊,還是要抽煙、喝酒、哭泣。她不是愛煙,也未必愛酒,她隻是愛上了那種頹唐的感覺。哀傷是場戲,抽煙、喝酒都是道具,哭泣則是華麗的高潮,痛在心裏。
蕭紅也抽煙。最近小宋佳演電影《蕭紅》,手不離煙,據說也是一大看點。是為了營造一種氛圍和情緒,而且,“過去的東北女人都是抽煙的”。壞女孩蕭紅抽煙,一可能是習慣,二可能也是為了排解鬱悶之情。作為資深文藝女青年,大多數時候,她是煩惱的。她的吸煙與廬隱、石評梅的不同之處是,她不是為了抽煙而抽煙,她大概真有煙癮。
談到煙癮,陸小曼最嚴重。她抽的是鴉片煙,說是為了治病。吃什麼補藥都沒用,一按摩,一吃鴉片煙,立馬百病全消。後來小曼幾次戒煙,幾次失敗,最後終於成功,但也是人近黃昏。小曼抽煙抽得一嘴牙黑黑的,到中年以後悉數掉光,她也不去鑲。抽煙過後,鼻子下麵還會有一道黑痕,小曼的辦法是,用嫩豆腐擦掉。好優雅。
優雅女神林徽因也抽煙。徐誌摩在給陸小曼的信中寫道,“林小姐風度無改,談鋒猶健,興致亦豪,且亦能吸卷煙喝啤酒矣”。那時候,抽煙是時尚。隻不過,林徽因不但自己偶爾抽煙,還抽了不少二手煙。蕭乾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在去之前,原聽說這位小姐的肺病已經相當重了……就連在座的梁思成和金嶽霖兩位也隻是坐在沙發上邊吧嗒著煙鬥,邊點頭讚賞。”她主持的“太太的客廳”,看來真沒少被煙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