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生逢亂世,幾多侵擾也隻好含淚微笑(1 / 3)

妓女與救國。

前段時間演《金陵十三釵》,國難當頭,秦淮河的妓女們舍生取義,大放光彩。實際上,妓女救國的事,早已有之。其中,“花國狀元”賽金花最為著名。

賽金花是奇葩。她跟著狀元洪鈞,靠一雙小腳,遍訪歐洲,做“公使夫人”,進入皇宮,好不氣派。她有花容月貌,優雅身段,重重疊疊的西式衣裙,正好遮蓋了她的小腳。她覲見德國皇帝皇後,鞠躬、行禮,樣樣到位,她和鐵血宰相俾斯麥握手,俾斯麥也稱她“美麗”。她曾經是極舊的,是舊中國舊風俗裏的人,她有一雙小腳,還當過妓女,一舊到底,是男人的玩物。可同時,她又是新的,她“留過洋”,見過大人物,開了新風氣,還學了一口流利的德文。

1900年,駐華公使克林德被殺,八國聯軍攻北京,慈禧落荒而逃。此時的賽金花,早已經被洪家掃地出門。洪鈞死後,她孤苦無依,隻好重操舊業。京城大亂,有德國兵闖入賽金花家。賽金花靠一口外語,流利地與德軍交涉,幾經輾轉,她見到了在德國就認識的朋友——聯軍統帥瓦德西。

賽金花與瓦德西之間的“露水姻緣”,已經無從考證。但賽金花的盛妝出麵,的確讓生靈塗炭的北京城稍事安穩。瓦德西下令,禁止士兵妄行。從公使夫人到京城名妓,從煙花柳巷到皇宮大院,賽金花的人生大起大落著,借著曆史潮流的“U”形大轉彎,飛天狂舞。

賽金花與瓦德西商定了五件事:一、組織中國商人向聯軍賣糧;二、組織中國妓女向聯軍提供服務;三、聯軍停止濫殺無辜;四、聯軍停止破壞;五、光緒賠罪,慈禧抵命。

朝廷重臣李鴻章當時臥病在床,看著巍巍天朝危在旦夕,他對恭親王奕說:“隻能試試她了。”所謂“她”,便是賽金花。

賽金花找到了克林德的夫人,百般勸導,讓她接受立碑道歉。慈禧太後因為無須“抵命”。在賽金花的奔走下,八國聯軍同意談判。

那幾乎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屈辱的年頭。賽金花和妓女們卻用花容月貌、肉體橫陳,保證了京師九城的短暫安寧。妓女的低賤與救國的偉大之間,碰撞出不可言喻的悲愴傳奇。

日暮時分,紫禁城牆頭的太陽頭一次斜斜地照在賽金花的臉上,她顯得異常平靜。賽金花說了一句話很經典:“國家是人人的國家,救國是人人的本分。”

1900年10月,李鴻章進京與八國聯軍議和。

議和成功後,京城人稱賽金花為“賽二爺”,也有人稱她“護國娘娘”。

隻不過,賽金花還是賽金花,開著妓院,做著生意,聽聽耳邊各種各樣關於自己的傳奇,然後,搖搖頭,默默走開。賽金花後來嫁過兩次,都不算幸福。

冰心說她見過晚年的賽金花,“漂亮看不出了,皮膚倒還白淨,舉止也算得上大方文雅;意外的是,賽金花居然跟來訪的美國記者用英文交談了幾句”。

賽金花和魯迅同年去世,都在1936年。她死的時候是冬天,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緊緊攥住一床破被的一角。

魯迅說:中國有兩個活寶,慈禧與賽金花,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賣身;一個可恨,一個可憐。

不隻是小演員。

1936年,費穆拍國防電影《狼山喋血記》。故事是講某山村鬧狼災,村民先是害怕,最後忍無可忍,一起上山打狼。寓意很明顯,狼隱喻侵略者,山民隱喻抗戰的人民,雖然不十分叫座,但這部片當時甚為叫好。剛加入聯華電影公司不久的演員藍蘋,在片中出演獵戶劉三的妻子。盡管導演費穆日後特意撰文稱藍蘋扮演劉三妻是電影中的“主線人物”,但實際上,她的戲份卻並不多。而且,話劇演員出身的藍蘋演起電影來,多少有些用力過猛——據說有一次因為表演用力竟一腳踩空摔倒磕了兩顆牙齒!戲份少加技法不對路,藍蘋在戲中很容易被人忽略。

這引起了個性強烈的藍蘋的不滿。據某位參演《狼山喋血記》的女演員回憶,當時藍蘋對戲份一事大為光火,一到蘇州,就逼著導演改劇本,有時甚至糾纏到半夜一兩點鍾。她甚至竟公然威脅導演說:如果這部影片不能把她捧出來,然後別人把她捧出來了,就說明導演無能。麵對此類演員的胡攪蠻纏,導演啞然。第一,片子是為電影公司拍的,要拿去掙錢,不可能隻為捧紅一個人而放棄整體效果;第二,參與片子編劇的並非導演一人,如果要改,還得通過遠在上海的編劇沈浮。不勝其擾的導演最後勉為其難給藍蘋加了幾個在灶前用柴火燒飯、在家裏幹雜活的鏡頭。

1937年1月,潑辣的藍蘋在集錦片《聯華交響曲之兩毛錢》中演到女一號,然後,她又參演蔡楚生導演的電影《王老五》和章泯執導的話劇《大雷雨》,一時風頭無倆。與此同時,她和影評人唐納的情感糾葛也“如火如荼”——唐納因為她要自殺,藍蘋的“風頭”更勁了。另外,1936年年末的時候,性格過於剛硬的藍蘋還與女演員王瑩爭演話劇《賽金花》,轟動一時,最後是藍蘋敗下陣來。1937年的5月,唐納再次因與藍蘋的感情生活不順而自殺,未遂。上海的戲劇舞台似乎已經裝不下一個藍蘋。1936年10月,魯迅在上海去世,藍蘋寫道:“我們要繼續魯迅先生的事業,我們要為整個民族的存亡流最後一淌血!太陽像是不能再忍受這個哀痛似的,把臉扭轉在西山的背後。當人們低沉地哀歌著‘請安息’的當兒,那個傻而執拗的念頭又在捉弄我……”這仿佛透露出藍蘋“再出發”的信號。

藍蘋對自己上海時期的生活,下過這樣的論斷:“我不是個出色的演員,我在新演員中也不算傑出,但已經突出了。”據說,費穆當年和後來出演《小城之春》的韋偉講過:“你韋偉跟王人美是最不知道自己是女人的女人,藍蘋呀卻是最知道自己是女人的女人。”知道自己是個女人,而且知道自己是個漂亮女人的藍蘋,注定不甘心扮演一個小角色,她要突出!1937年,藍蘋啟程去了延安。她打算重新開始。她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藍蘋有了個新名字,叫江青。

離婚萬歲。

1942年冬天,婚姻生活出現裂痕的蘇青,因刊登在報上的那一篇筆觸尖銳的散文《論離婚》,為時任偽上海市市長的陳公博賞識,就此開啟一個中年婦女發展事業的大門。

自傳體小說《續結婚十年》裏,蘇青曾用一種委屈的筆調,書寫了自己被丈夫趕出家門後寄人籬下的淒苦,好在萬分愁難之時,她遇到了生命中的伯樂:陳公博。1943年3月,《古今》雜誌發行周年紀念特大號,蘇青用一篇《〈古今〉的印象》回報陳公博,在文章中,她徐徐寫道:“在辣斐德路某照相館中,他的16寸放大半身照片在紫紅綢堆上麵靜靜地歎息著。他的鼻子很大,麵容很莊嚴,使我見了起敬畏之心,而缺乏親切之感。”

其實,蘇青的那一篇《論離婚》,不過是碰巧應契了陳公博當時因私生活動蕩而產生的惘然心情,她寫出了陳公博對於婚姻的痛徹和困惑。1942年夏,陳公博的結發妻子李勵莊曾帶兒子陳幹去飯店開房間,準備午夜服毒自殺,並留下遺書,準備以死要求陳公博撤換部署趙尊嶽和王誌剛(趙與陳公博關係明顯曖昧),但終究被聞訊趕來的周佛海勸阻。所以說,1942年,陳公博在婚姻生活上遭遇到的痛楚,是與蘇青有相通之處的。從蘇青那裏,他照見出另一個自己,緩解了孤單。從這個敢於從婚姻的小天地中走出來的蘇青身上,他看到一種希望,他對於蘇青的幫助,正是建築在這種希望之上。有了陳公博做後盾,興興頭頭的寧波女人蘇青便上路了。1943年,她大展拳腳,開創了那個時代女性生命中的另一種精彩,可這種精彩,同樣也是蘇青後來怎麼也抹不去的汙點。

1943年1月10日,蘇青出席了在金門飯店舉行的“中國文化人協會”準備發起人座談會;2月和3月,她都有作品問世,刊載在《古今》雜誌上;1943年4月,她出席了在靜安寺金門大酒店8樓舉行的歡迎“日本文化使團”茶話會,並且開始在《風雨談》雜誌上連載自己最出名的小說《結婚十年》;這年夏天,陳公博邀請蘇青做上海市政府專員,但不久,蘇便因為不適應官僚機構的工作方式而辭職,陳公博應允,並照樣發給她工資;1943年10月,蘇青拿著陳公博和楊淑慧的錢,在上海愛多亞路160號106室創設了天地出版社,發行《天地》雜誌……

1943年,是蘇青人生中最得意的年頭,因緣巧合借力用力,在曆史的夾縫處,蘇青完成了從坐以待斃的家庭婦女到闖蕩文壇的獨立女性的華麗蛻變,盡管這種蛻變,在未來,也將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但恐怕誰也等不及。時代是動蕩的,將來還有更大的動蕩要來,人生得意須盡歡,推到眼前的盛宴,誰又能拒絕?飲鴆止渴也要圖個痛快。

1943年,蘇青整30歲。翻過這一年,這個已然獨立的女人,便與丈夫李欽後,離了婚。

“姑媽”來了。

1946年4月,南京城迎來了一位不起眼的中年女人。她單眼皮,高顴骨,麵無修飾,衣著陳舊,看上去跟馬路上走著的普通市民婦女沒什麼兩樣,甚至,因為她很少與人交往、聊天,而顯得特別木訥。她說她是從淮安來南京做生意的。是一個叫朱啟鑾的男人的“姑媽”,姓張。張姑媽來到國民黨的帝都南京後,仿佛也沒做什麼生意,她平時很少出門,偶爾在警察遍布的南京街頭走過,也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侄子”家住了一陣,張姑媽又搬去和一個叫金展輝的女人住,她們兩人都沒有固定職業,整天晃晃蕩蕩,也不知道在搞些什麼。又過了一陣,張姑媽似乎有了新去處——四處漂泊,衣食無著的日子大概不好過,她再次“投親”,跑去南京一個叫“武學園”地方,住進南京兵工廠技師柏炎夫妻的家,做起了柏家的姑媽,每天就是帶帶孩子,燒燒飯,不讀書不看報,是個標準的舊式婦女,不識字的。

第二年秋天,這位柏家姑媽再度“離家出走”,搬至南京著名的湖南路,做起了林征夫婦的“姑媽”。她依舊說自己是文盲,依舊不與人交往,喜歡靜,喜歡獨處,與世無爭。但是這第三次的“姑媽”生涯,也並沒有維持很長時間。

1948年,這位淮安來的“姑媽”似乎發了一筆意外的橫財,瞬間從一名不識字無工作少言寡語不善交際的中年女市民,變身為華德電料行的股東——坐吃股份的老板娘“張太太”。成了張太太之後,這位曾經的“姑媽”脫去了舊式樸素殘破的衣服,穿上錦緞旗袍,不變的是她依舊安分守己,依舊缺乏文化素養,她的所有生趣仿佛都隻是聚焦在飲食男女、家長裏短這些人生最基本卻又在戰爭年代顯得那般無關緊要的事情上。作為股東,她卻很少來櫃台,即使來了,也一副甩手掌櫃的架勢,賬單、報表一律不看,隻和女店員東拉西扯,說些雞毛蒜皮的家常小事,甘之如飴。大家都知道,張太太“胸無點墨”,從不關心國家大事,她最大的愛好就是打麻將,癮上來了恨不得通宵夜戰。誰也不覺得這個不起眼的、生活方式略顯頹廢的、沒有頭腦的淮安來的女人有什麼不對勁。

可正是這個“尋常”的女人,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在一片白色恐怖的南京城,策反了國民黨軍政部聯勤總部技術委員會副署長汪維恒,並通過他弄到了許多秘密情報,直送延安。國民黨南京轟炸大隊飛行員俞渤,在“張太太”的“規勸”下,於1948年12月16日晚9點起義,落在燕子磯的巨型炸彈嚇得蔣介石不輕。就連國民黨海軍中最大的“重慶號”巡洋艦,也在“張太太”的運籌帷幄中,由艦長鄧兆祥率領官兵起義,從吳淞口出發,開往解放區煙台。1949年4月24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攻占南京,“張太太”一身素色旗袍出現在第八軍團35軍軍部門口,麵見何克希政委,共同慶祝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