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擔心的是紅衛兵。有許多人趁亂打劫。衣服、書籍、古玩、字畫……趁亂打劫的年輕人夜裏也上門,毫無顧忌地搜刮他們喜歡的東西。他抓過一個小偷,但小偷拿出紅寶書,抗議說他騎走那輛自行車是正當的,是為了更快更緊跟上毛主席幹革命。
他沒有騎所裏的那幾輛公用自行車,那幾輛,還是從國民黨警察局接管下來的。最近他經常走路上下班,那仿佛沒有盡頭的街頭混亂激發了他走路的需求。九月底,再過幾天就是國慶節,天藍得帶著光澤,幾乎沒有雲。
他緩步走著,街上幹幹淨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像儲安平這樣的,就被揪了出來,負責每天打掃街道。他走到甲12號門前,門虛掩著,他敲敲門,無人應答。他推開門,是個不算寬敞的獨院,三間正房,兩間廂房。門全大開著。其他屋子都空蕩蕩、黑漆漆,隻有北屋,裏麵還有一張桌,一張床。屋子中間一把椅子上,一個行李卷,捆得好好的。地上撒了很多花手帕。他打開那個行李卷看了看,一條薄被子,兩件襯衣兩條內褲,一件毛衫,還有一件厚呢大衣。失蹤了,不是嗎?是誰發現儲安平不見的?哪天發生的?他在屋子裏慢慢轉著,思考著。一個男人,五十八歲,失蹤了。
他退出甲12號,敲了敲隔壁鄰居的門。前來開門的女人看見他的製服,顯然有些焦慮。他介紹了自己,她把他領進屋的時候,一個男人走了出來,他很高,比林森高半個頭。
“在調查儲安平?”他的語氣有點生硬,“他有什麼可調查的?”
“這是我愛人。”女人補充道。
“他失蹤了,我們得找到他。”
“難怪,幾天沒見到他了,最近紅衛兵們也不來了,其實他家也沒啥值錢的東西,就抄出一些書、字典……”
他後來問到的其他鄰居,也都提到了紅衛兵。無情、無止盡的抄家批鬥。分開來看,每個紅衛兵都隻是十五六歲的孩子,也許還是可愛的,然而當他們以集體的方式傾巢而出……事實上,僅僅幾個月後,人們對紅衛兵的態度已經大為不同。人們已經習慣了害怕他們。人們緊鎖門窗,拉下窗簾。這就是他們衝進儲安平家時,那些鄰居們所做的事情。所以,鬧得最凶的時候,那些鄰居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女人遲疑了一會問道,“他真的失蹤了?”
他點點頭。
“他女兒知道了嗎?”
“他女兒?”
“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前幾天她還來過,她哭了。她一直在哭。”
“是嗎,那幾個兒子呢?”
“兩個大的從來不來,小的幾個月前來過,很文靜,他看上去像他爸爸,他爸可能想多留他一會兒,我就聽他說他要回去工作了。這句話他說了兩遍。那天是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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