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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安平的長女叫儲望瑞,這名字不算女性化,也不怎麼適合她。她和丈夫住在北郊,守著一塊園子。她三十不到,身材纖弱,算是漂亮,但那秀氣的臉上有很多皺紋,眉眼之間一股緊張。他們在飯桌旁坐下,林森讓她從頭說起。

“我總是一個人去看他。九月十幾號,那天到底是幾號……我身體不是很舒服,就打發我愛人去看他,帶去了我們新培育出的無籽西瓜。他出事以後,我悔恨、自責……我怎麼知道,那一次居然是……”

她丈夫看上去像是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他歎了口氣,抬起眼看看林森,“你沒什麼可自責的,別再那樣想了。”

她就在這時開始哭了起來。淚水止不住地湧出,滑過她的雙頰。“本來還能見上最後一麵……”哭泣使她的聲音變得低啞了。

“那天,他看起來怎樣?”林森雙眼直視那丈夫。他希望他能回答得詳細點。

“他在家,還能怎樣?他早就習慣那種生活了。”

“57年到現在,他已經沒什麼朋友了,他也許又去了青龍橋……上一次,他跳進水裏,民警把他救了上來。那天是8月31日。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遊泳,這一次,他可能已經淹死了……他為什麼會去那麼遠的地方跳水?我們不認識住在那裏的任何人,他從沒提起過那個地方……”她的眼淚又不斷冒了出來,“上周末,我去看他,門開著,他不在,家裏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那些花手帕,我小時候,一條一條,精心攢在盒子裏的,它們全在地上……我第一個念頭是,他肯定逃走了,上一次,他掃完街回家,發現又有紅衛兵來,就從後院翻牆逃走,逃了幾十裏,一直逃到青龍橋。但是,你能看出來,有幾天沒人住過了,他的床也是整理好的,看起來像是,像是……”

“你肯定試著找過他。朋友、親戚……”

“我去了弟弟工作的學校,還去了哥哥家……盡管我知道,他不會在那兒。那天路上,路過什刹海的時候,我看見一輛卡車,一群人圍著,正把一具具從湖裏撈上來的屍首往上扔……”丈夫和妻子之間這時交換了一個眼神,她的臉再一次淚痕斑斑了。“他確實沒去過,我知道他們早就不願和他來往,我大哥,57年就登報和他劃清了界限,斷絕了關係,但我以為他們……”

“你是說你以為他去找他們了?”

“他還會去哪裏呢?我也去他單位找了,但是沒人……我的意思是沒人見到過他。他不會去什麼地方的,他不是那種人,而且,上麵不允許他離開……我以為他也許會來找我,但他一直沒有出現……”

“我看材料,他結過兩次婚?”

她遲疑了一下,語氣幾乎有些憤怒,“你是在暗示什麼嗎?你想暗示什麼?我可以告訴你,他和那個易吟先,解放後才結的婚,反右剛開始,她就離開他了。1956到1959,四年,他們共同生活的時間才四年。事實上,他的名聲地位一喪失,她就搬出北屋,搬去南屋住了。離婚時她提出,要三千元贍養費。那時他工資早被取消了,九三學社每月發他的生活費是一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