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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安平的次子儲望德,看起來不願相信父親真的失蹤了。林森本想讓他談談他父親可能的去向,他卻不停地說,“他在家裏,在他自己家裏。他不住這裏,也沒來過這裏。”林森隻好又說了一遍,“他不在自己家,我們一遍又一遍徹查過,確定他失蹤了,才來找你了解情況。”

他還是很懷疑,“失蹤?他想幹什麼?他都快六十了吧……”

儲望德在建築工地工作,是個結實健壯的年輕男人,膚色黝黑,長得不是很像那個文弱的父親,但他們有相同的彎彎眼睛。他衝林森大聲說道,“失蹤?不知所蹤?我真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居然讓你們去找他,你們為什麼要找他?”

他住的宿舍麵積不大,光線很暗,他拉了一下燈繩,坐了下來,表情有點不耐煩。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麼時候?”

他的眉毛擰到了一起,“呃,我……1953年。”

“你最後一次和他說話是在十三年前?”

“應該是,”他的語氣有些戒備了,“讓我想想,夏天,考試完,還是九月,入學前?是在八月底的時候吧,也許是九月初……”

“你還記得你們都說了些什麼?”林森問道,心裏想,這次談話,很快就會結束了。

“我現在是個建築工人,可我,”他停頓了一會兒,“我那時在彙文中學讀書,那可是當時北京數一數二的名校。現在叫什麼?北京市立第二十六中學。老彙文,燕京大學一部分,蔡元培先生親自題寫的校名和校訓,現在我還背得出校訓,‘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他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道,“你是不是會覺得奇怪,一個經曆了人生巨大挫折的人,會輕易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有些事,太久沒說了……那時,我讀書成績很好,他對我們幾個孩子,從小管教非常嚴格,要求我們克勤克儉,奮發讀書。讓我們每天練習用毛筆寫大字,臨摹碑帖,他定期檢查,還示範給我們看。他年輕時去過英國,他認為英國是一個極其理想的國家,而最能代表英國人性格特征的,就是費厄潑賴精神,競爭條件公開、公平、公正,競爭環境自由、民主、公道……但他卻剝奪了我的……”

他瞥了一眼林森,“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公平?1953年,有天他回家來,說是國家開始發展經濟建設,急需大量中等專業技術人才,‘你別上大學了,去讀中專吧,國家急待人才呢。’他硬是讓我去建築專科學校學建築,我因此沒有了上大學的機會!他自己,曾經是個大學教授,他在複旦大學教過書。我母親,她在英國學的是教育學,他們的兒子,居然沒念過大學,沒受過高等教育……是的,我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這不公平’。”

“所以,你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失蹤?”

“不知道,我從來都不明白他,我也不知道我媽為什麼會嫁給他。也許我有現在的日子,應該感謝他?工農兵,工人地位高,工人是主人翁,但那又怎樣。他算是個聰明人?但聰明人不會做任何不該做的事……他其實膽子特別小,”他笑了笑,帶著點輕蔑,“你們別看他在座談會上雄赳赳、氣昂昂,敢批評毛主席周總理,說他們‘黨天下’,其實他的精神和心理都是非常脆弱的。我聽弟弟講,郵遞員給他送來信件,他都不敢去門口拿,怕人家要同他當麵辯論;到醫院看病也不敢說自己姓儲,因為姓儲的人實在太少了,怕被人認出他就是儲安平;更不敢去《光明日報》社上班,怕被群眾圍住批判。他先是被下放到一個農場,在長城腳下放了兩年羊,勞動改造結束,他回到自己家,整整幾年,他都不怎麼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