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讓牛子送她回家已經有一年多時間了,每天的這個時刻都是她最高興的時刻。她甚至覺得她上學,如果沒有這個時刻,那就會變得沒多大意思。這時候,她騎著自行車走在牛子的後麵,她的兩眼一刻也不離開牛子的背影,她的嘴裏唱著她最得意的歌子,自然那是讓牛子聽的。她的臉漲得通紅。她不感覺到她的兩條腿在蹬著車子,隻感覺到自己在田野裏飛。她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任自己在飛。
他們倆沿著小路一會兒鑽進了河溝裏,一會兒又鑽進樹林裏,玲玲忽然在一叢樹底下停住了車子。牛子便急忙停下車子,一隻腳踮著地,問怎麼回事,玲玲說:“今兒天色還早,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吧。”牛子就下了車,兩個人把車子打好。玲玲要他往樹叢裏走,牛子就往樹叢裏走。走進樹叢裏,他們坐下來,牛子心裏有一種甜蜜感,他很奇怪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就這樣過了一會兒,玲玲突然捂著肚子說肚子疼,牛子說:“哪裏疼?疼得厲害嗎?”玲玲望著牛子,低聲說:“不厲害……讓我……暖暖肚子。”“怎麼暖?”“扒在你背上……扒一會兒。”“扒一會兒……?”牛子望望周圍沒有人,就說:“扒吧。”玲玲便跪著雙腿,扒在牛子的背上。那知她一扒上去,就兩條胳臂摟住牛子的脖子,咯咯地笑了起來。牛子掰開她的兩條胳臂,說:“你笑什麼?”玲玲不說話,還笑。牛子又說:“你不肚疼了嗎?”玲玲說:“是,我好多了。”過了一會兒,牛子說:“你肚子不疼咱們就快走吧!”可玲玲並不馬上走,卻是又伸出兩臂從後麵緊緊箍住了牛子的腰。牛子分明看出玲玲的意思,他慌亂地掰開著玲玲的雙手,朝前欠著身子,就要站起來,玲玲卻一把拉住他,用她火熱的嘴唇對準他的嘴唇,重又用兩支手臂抱住牛子的後背,牛子顫抖著,忍不住把嘴唇往前努努,迎接住玲玲滾燙的嘴唇,他的身體也立即就像一堵沙土牆一樣坍塌下來,在這一瞬間,他猛地想起了胖桃,想起了他和胖桃兩年前下雨天在山崖下的情景,現在似乎又是那種情形的重現……他忙要掰開玲玲的兩手,可是竟然掰不開,玲玲那兩隻胳臂正緊緊地勾著他的脖子,兩個身體已經不能再分開了,牛子終於像一支離弦的箭射出去了……這時候天黑下來,河溝裏模糊成一片,他們才從河溝裏走出來,向玲玲村子走去。
這天昏黑,玲玲村子裏的兩個看田護秋的民兵,正背著槍在田裏搜尋著偷田的人。那時候的農村都屬公社管,那時候的農民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公社下麵除了大、小隊幹部還有看田的,絕大多數人都吃不飽肚子。有人餓慌了,到田裏掰幾個玉米棒子,沒準被候在地裏看田的民兵會突然衝出來抓住,扭住送到大隊部裏。送到大隊部就沒他的好,要不挨打,要不就挨罰。如果家庭成份不好還可能給戴上破壞生產的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因此而蹲監獄的也有。兩個民兵發現這河溝樹林裏打著兩輛自行車,便好奇地往裏張望搜索,發現了這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男女,他們開始有些發傻,站在他們身邊一動不動,後來才大喊了一聲:“你們在幹啥?”
隨著,他們不禁發怒起來,其中一個說:“這不是咱村的玲玲嗎?不好好上學,在這兒胡搞!”
另一個說:“這後生好像是桃花村的牛子,他不是已經娶媳婦了嘛?”
“他欺負咱村的人!”
“這小子他媽的!找死!”
牛子和玲玲慌忙穿好衣服,牛子的屁股已經挨了兩個民兵的幾腳,接著,牛子被他們用準備抓偷田者的一條繩子捆了起來。玲玲被嚇傻了,邊哭邊說:“這不怪他,是我自己要這樣。放了他吧!你們放了他吧!”
但是不管玲玲怎麼說也沒有用,牛子還是被結結實實地捆著帶到了他們村子。
三
玲玲家裏的人更加不依不饒,她爹打了玲玲一個耳光,把玲玲關在一個屋裏不準出來,然後請民兵連夜把牛子送到了公社。公社公署就在桃花村裏。公社武裝部長兼治保主任審問了幾句,就把牛子關進了一間空屋。這間屋子離牛子家不遠,頂多隻有一頭豬一口氣跑出去的距離,但是他不能回家。
牛子家裏人聞訊一下子都驚呆了,牛子爹說:“這事不能吧?我兒子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牛子媽也說:“我兒子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肯定是那丫頭,女子大了,心也大了,鬼迷心竅了!”胖桃氣得直罵:“啥個騷貨!咋不找個驢鞭杵杵呢!”她捎帶把杏子也罵上了,“好光沾不上她的,穴腥氣倒沾上了!”一家子就跑到公社要看牛子,但公社人開始不讓他們進去,說你們說什麼呢?現在想說什麼已經晚了。牛子爹要給公社的人下跪,說我一定要親口問他一句話,就一句話。胖桃也和武裝部長左說右纏磨,要見牛子,武裝部長後來說,就讓他見見吧。
牛子爹看見牛子頭耷拉著,心裏明白了幾分,他便問:“牛子,你說一句話,你這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牛子沒吭聲。
牛子爹伸手要打牛子,被旁邊人攔住了。
胖桃在旁邊對牛子說:“我就知道你要出事了!唉,誰讓我找下你了呢?好吧,你就放心去吧,我在家裏等你。”
牛子抬起頭,眼睛閃出了淚花,他感激地望望胖桃,點點頭。
牛子第二天就被送到了城裏。
那時候,正碰上了全國“嚴打”,牛子被判了七年。
牛子給胖桃來信說:“你改嫁吧,不要等我了。”
胖桃想:“你休想,讓我離了,過後你去找那個小不要臉的,沒門!”便寫信說:“你說的什麼話?我不改嫁,我要等你。不就七年嗎?讓我改嫁,除非日頭從西上來!”
後來牛子又來信說:“我現在到了勞改農場。我給場部修好了一台收音機,他們現已經讓我當電工了。”
胖桃回信說:“你當電工太好了,藝不壓人,我知道你是肯定能當上電工的,果然不差吧!
不久胖桃又去信說:“咱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你看叫什麼名字呢?”
牛子回信說:“女兒就叫盼七吧!再有六年半我就回去了。不過農場領導說了,我表現好可以留在農場。”
胖桃回信說:“那你就安心工作吧,家裏的事不要掛念。爭取將來留在農場,你如果能留在農場,就把我也接過去。”
胖桃光著一雙腳在田地裏走來走去。她的影子隻要一出現,人們就指著她說:“好女人,隻知道幹活,還一個人帶一個孩子,真難為她了!”
胖桃擔著一擔空桶到公社食堂收泔水,好拿回去喂豬。炊事員苟富見一個女人擔著桶倒泔水,就把剩菜端出來倒進胖桃的桶裏。有次還拿出兩個白饅頭來悄悄塞給胖桃,胖桃慌不迭地接住,手裏攥著,卻不知裝在那裏合適。苟富看著胖桃高高的胸脯,笑笑,衝著她胸脯點頭給她使眼色,胖桃會意,便抻開胸前的背心把饅頭裝進去,然後扇動著兩隻大腳板離去。
這天,胖桃進公社食堂挑泔水,見隻苟師傅一人,就放下擔杖站了一會兒。苟師傅說:“怎麼總見你一個人來擔,你那口子呢?”
胖桃臉紅了一下,低頭說:“在外地呢。你一定知道的,就是牛子。”
“噢,牛子,知道,知道。其實怨那女子,常言道:母狗不撩腿,公狗能上嗎?啊,你可別見怪,我是瞎說呢!”
“唉,你說得也對,其實人和狗也就是一回事,誰還不清楚呢!”
苟富這時候不想說下去了,便說:“咱不說這些了,以後你盡管來就是,咱這兒還有啥?就不過是有點吃的!省得家裏的孩子老啃窩窩,我每次給你拿兩個就是。”說著他轉身又從籠裏拿出兩個白白的饅頭遞給胖桃。胖桃仍舊把饅頭從胸前的背心開口處裝進去,她抻大背心的時候,她的兩隻白白的乳房也就露出一半來,苟富看得直流口水。
後來,胖桃隻來挑泔水,饅頭則是由苟富親自送到家去,當然他不隻是帶隻饅頭,常常還帶著一小包豬肉羊肉什麼的,甚至還有一瓶胡麻油。時間一長,從胖桃屋總飄出來一縷縷的麻油的香味,有時冷不防盼七抓著半隻饅頭跑到街上來,吸引了鄰居許多人,使他們大惑不解。
那天杏子看見了盼七手裏擒著半個饅頭,覺得奇怪,問她媽:“媽,怎麼總見盼七吃饅頭呢?”她媽說:“你那麼大了還眼紅孩子吃的東西!”“媽,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咱們隊上給咱們每人分的麥子不過三五斤,”杏子說到這裏,突然看見母親的臉色不對,她也想起了什麼,便不再說下去了。
一天,牛子爹突然在屋裏喊叫起來:“他媽的,這狗東西,糟蹋到咱家來啦,我撅斷他腿!”牛子媽竭力壓低聲音說:“行了,忍忍吧,他爹,人家守活寡這麼多年也不容易,不離開就不錯了。這事要挑明了,她還不得一走,那你不是拆散了一家人家,你兒子回來,你咋向他交待?要怨怨你兒子,誰叫他灶旮旯裏扒料炭,尋灰呢!”
從此,牛子爹一天到晚地唉聲歎氣,埋怨自己的命運不好。
四
牛子要提前三年釋放了。胖桃給牛子去信說:“農場領導說過的讓你留在農場裏還有音嗎?你去找找他們再說說。”
牛子回信說:“我去找過了,他們說現在農場職工超編,所以不能留我。人家提前釋放就已經照顧我了。報紙上說全國上下形勢大好,我想咱們家鄉現在變化一定也很大,說不定將來咱那裏也需要我。”
那天苟富去了胖桃家,苟富正要寬衣解帶,胖桃把牛子的信扔給苟富看,苟富看完了說:“我去問問公社吧,看公社要不要電工。”胖桃笑笑說:“你去求求人家,要行了,我好好請請你。”苟富也笑笑說:“你用啥請我?我請你可是給你最喜歡的東西!”胖桃收起笑容,佯做生氣地說:“去你媽的,沒正經!”說話間胖桃也解開了衣襟和褲帶,說:“牛子就要回來啦,咱們這是最後一次吧!我要做個好女人了。”
七月裏,山野一片蔥綠,百花飄香,在這個鄉下最美好的季節裏,牛子一家迎來了他們好久以來最為開心的一天。
牛子穿著一身嶄新的藍製服回來,臉上還比過去胖了許多,看上去他不像是刑滿釋放回來,倒像是在城裏當工人回來。更為惹眼的是,牛子臨走時農場還讓他帶回了電工的工具四大件,這讓家裏人看見了陡地增添出一些幻想,村裏的年輕人看了,都這個摸一下,那個摸一下,十分羨慕他。牛子爹那天沒有出地勞動,牛子一進家門,牛子媽就哭了,牛子爹也抹了抹眼,不過他們很快就換成了笑臉。他們殺了一隻雞,牛子爹還跑了老遠去買豆腐。
那天正是星期日,在城裏讀高中的杏子也回來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杏子把胖桃和盼七一並叫來。一家人都坐在炕上,牛子爹說:“牛子這次回來在村裏要好好勞動,你有媳婦有孩子,可不要再做沒影的事了。”牛子連連答應,胖桃在一邊也聽出來公公話裏的味道,卻沒做聲。
晚飯牛子在自己那屋裏吃,胖桃特地給他做了他喜歡喝的綠豆粥,在粥裏還煮了幾個山藥蛋。胖桃把山藥蛋盛給牛子,盼七看看牛子的碗,說;“你碗裏也是兩個嗎?苟叔說媽媽總愛吃兩個山藥蛋。”牛子問:“誰是苟叔?”胖桃說:“是公社食堂炊事員,我就是找他說你當電工的事,讓他在公社求求人。”說完甩手給了盼七一個耳光,“你瞎說啥?吃飯也占不住你的嘴!”盼七挨了打還嘴硬:“就說了,就說了!苟叔老說你愛吃他的兩個山藥蛋呢!”胖桃又給了她一個耳光。盼七哭了,用腳幾乎蹬翻了炕桌,賭氣不吃飯了。
牛子說:“算啦,算啦,小孩子說話,還計較她幹啥?”他在說話間兩顆山藥蛋就已經進肚了。
胖桃卻流出了兩道眼淚:“唉,怨我命苦。我們結婚才幾個月,你就出了事。你不在家裏,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嗎?該我幹的,我都幹了,不該我幹的,我也都幹了……”
牛子的眼睛也有些潮濕,他忙放下飯碗,說:“都怪我!”他把屁股挪到炕沿邊,摸摸胖桃的兩隻肩膀,撫慰著她。
五
牛子下地勞動的第一天是割草。隊長說:你剛剛回來,先幹點輕省的活兒吧!
牛子提著鐮刀背著繩子,出村向南沿著一條小路,走到南梁坡上,在幾棵低矮的楊樹邊,找到一塊草多的地方。那草被割倒,立即散發出一陣陣草香,那草香使牛子的心情頓時愉快起來,他想起兒時割草的許多趣事。他邊割邊用眼踅摸著高一點的草叢,他想,四年沒割過草了!
當他割到溝沿邊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個年輕女人在那裏割草,他想,這是誰呀?我沒見過。她彎著細細的腰,白白的臉因為幹活變得粉紅。她的那隻左手幾個手指飛快地抓著和握著綠草,那隻右手則有力地揮動著鐮刀。牛子在心裏不由地感歎:這麼能幹的女人!這時她也直起腰站了起來,當她看見牛子的時候,臉變得更紅了,說:“你是牛子弟吧,回來啦?”“是,回來啦。”牛子答應說。那女人說:“我是二龍家的,你不認識,我們是在你走後結婚的。”牛子的臉也唰地紅了,忙說:“聽說了,聽說了。二龍比我大一歲,那我該叫你二龍嫂了。”二龍嫂又羞怯地笑笑,說:“聽說你在外麵還不錯,還當了電工。”“算是吧。”牛子又忙答道。“哪天咱家電燈拉盒壞了,你給修修。行嗎?”牛子說:“行行行!那還不是小事一樁!”
兩個人割草是不能相距太近的,所以牛子站起身想再找個地方。但是就在他剛剛轉身走了不幾步的時候,聽見二龍嫂“哎呀”的一聲喊叫。牛子忙問:“怎麼啦?”“蛇!”二龍嫂朝後退著,臉色煞白,半天才喊出聲來。牛子果然在溝沿草叢中看見一條大花蛇蜿蜒爬動。牛子說:“不要緊,你不理它,它不會咬你。”可二龍嫂還是呀呀地叫,牛子想笑,說:“你往這邊走走。”二龍嫂還是站著不動,牛子忙過去伸手拉她,二龍嫂的那隻拿著鐮刀的手腕讓牛子拉著,另一隻手扶住牛子的肩膀,小心地向離蛇遠的地方走去。
看看太陽懸在了頭頂上,牛子覺得臉和脖子被陽光曬得火燒火燎,這時二龍嫂遠遠地喊:“牛子,咱們回吧!”牛子說:“你先回吧,我再割一會兒。”二龍嫂說:“你和我相跟吧,我還怕碰上蛇。”牛子便笑笑說:“好吧。”
回村的小路要經過村南的那片湖。牛子和二龍嫂這時候就已經來到了湖邊。二龍嫂說:“哎,好藍的湖水!牛子你知道它為啥那麼藍嗎?”牛子說:“是湖水太深了吧。”二龍嫂又說:“那麼藍,我真想跳進去。”牛子說:“那你會鳧水嗎?”二龍嫂說:“不會。”牛子說:“你不會鳧水,那還不得立刻就淹死你。不過你要是這陣子跳下去也不要緊,我會救你的。”二龍嫂說:“你真的會救我?那就等我哪天試一試。”牛子忙說:“那可不是開玩笑。二龍哥離你那麼遠,你萬一淹死了,二龍哥回來連活麵也見不到,會打死我的。”牛子一句話說得二龍嫂臉上沒有了笑容。
六
胖桃總算沒有白費勁,初秋,牛子臨時給公社幫忙當電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