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軼事(一)(3 / 3)

胖桃對牛子說,你掂量點自己,不要看見女人就眼饞。

牛子答應說,噢。

胖桃又說,過去的事不說了,從今往後,你若是再弄出點什麼事來,咱跟你算總賬!

牛子又答應說,噢,你放心吧!

這天,牛子去表哥那村幹活,給那裏拉線拴燈。那村裏人早就盼望著用上電,現在一聽說有人給拉線拴燈,都來看熱鬧。閨女媳婦老太太一堆人看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在電杆上幹活,就都站住抬頭看著不走了。有個女人提高聲音跟他搭話:“喂,小夥子,你是桃花村的牛子吧!”牛子說:“是。”但是他不知道她是誰。那女人又說:“不認識我啦?我是大花媽!那年你表哥領我們去的你家。”牛子馬上想起來了,臉上有些發燒,但是他在杆子上,別人也看不出來。他含糊地應著。那大花媽又說:“我們村也總算拴上電燈了,這該感謝你,中午到我家吃飯吧!”牛子忙說:“謝您啦!我表哥已經說好讓我中午去他那兒!”“嘿,這孩子還生分呢?怕啥的呢,到我家跟到他家不是一樣的嗎?再說啦,我不也在你家吃過一頓飯嗎?”牛子忙又說:“不啦,不啦,我也好久沒到我表哥那裏啦!”

牛子從電杆上下來,在他低頭收拾工具的時候,見一個熟悉的女人腳板向他邁了過來,他不由一愣,抬頭看是胖桃,說:“哎!你咋來了,有事嗎?”

“我咋不能來,我沒事就不能來?”

“能來,能來,我以為有啥事呢!”

“我是沒事,可得提醒你,不能給我沒事生事!”

“行,我不生事。”

“那老妖精剛才和你說啥了來著?”

“沒說啥呀!隨便問我一句,我開始還沒認出她來呢。”

“好啦,我還是那句話,你可記住了。”

胖桃說完,揚長而去。

這天,牛子隨著工友們到玲玲那個村子幹活,工友們發現牛子有點心不在焉。牛子也覺得身上有點悠悠晃晃,因為昨天夜裏沒睡好。當他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醒來想起明天要到玲玲那個村子,他可能會看到玲玲,又想到明天胖桃說不定又要冷不防地出現在他的麵前,於是兩個女人的麵孔交相出現在他的腦子裏,這兩張麵孔都同樣讓他心跳,讓他害怕。然而後來在他的腦子裏,漸漸變成了很想看見玲玲了。他幹躺在炕上,眼前翻來覆去都是玲玲那張可憐的臉,於是他怎麼也睡不著了。

這時牛子用肩拉著一根長長的電線,突然瞥見前麵定定地站著一個人,他認出是玲玲,噢,她還是那麼好看,大睜著一雙和善的眼睛,隻是瘦了許多,瘦了顯得更苗條,臉有點發黃……他心裏不禁感到一陣喜悅,一陣酸楚,一陣慌亂,並在心上湧出一些自責來:我當初為啥要那樣?當時她還是少女!是我害了她!她怕老師看不起她,怕同學們取笑她,她不能再上學了,多可惜呀!現在,她在村裏幹啥呢?這陣兒,她到底要咋樣呢?或許,她要把他們家裏的人弄來,把我狠揍一通……他停下腳,不敢往前走。然而,玲玲一轉身走了,好像還悄悄低頭擦了一下眼淚。牛子還想看她一眼,但是他又希望她馬上走開,他不能說出一句話來,他不能挽留她,他隻能不聲不響,拉著線繼續往前走。

牛子沒走幾步,就聽見有人在耳邊嘿嘿地冷笑,他一抬頭看,果然又是胖桃。牛子剛剛平靜下來的心一下子又狂跳起來。牛子手裏拉著線不知該說什麼:“……”

胖桃還是那副笑眉臉,說:“咋啦?不高興?是我衝了你們的好事吧!”

牛子不敢看周圍,但他分明感到街上還站著幾個村裏人,他不想說話,但還是用低得僅能讓胖桃聽得見的聲音說:“我咋不高興啦?你說到哪兒去了!”

胖桃收住笑臉說:“你們眉來眼去,當我沒看見?”

牛子感到委屈,卻泛不上話來。

胖桃用眼睛矃了矃牛子,牛子光低下頭不說話。

胖桃挺起胸脯,又衝著玲玲遠去的方向叫了幾聲:“騷貨,你想男人想得瘋了吧!你害他一次還不夠嗎?有本事你返回來,讓老娘看看你那德性。”說完扇動著一對肥腳走了。

街上有幾個人在哧哧地笑出了聲。

牛子感到此時那麼多的眼睛都在看著自己,他恨不得變成一股風,立刻跑得無影無蹤。他肩上的電線變得格外沉重,就像有人在背後揪住了那電線一樣,他使勁地拖,兩條腿也變得直僵僵的。

幾天以後,牛子到另一個村子。這個村子靠著山坡,也很窮,可是這裏的人長得好看,姑娘媳婦的臉蛋都像河裏的鵝卵石一樣圓溜、光滑、俏麗。牛子站在電線杆上,下麵不一會兒就站了幾個姑娘,上下端祥著牛子,還悄悄議論著他,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牛子聽到笑聲朝下麵望了望,看見幾雙熱辣辣的眼睛,臉不覺紅了起來,他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時候,太陽在他頭頂上熱烘烘地烤著他,他感到了口渴,他正琢磨著下去到哪裏喝口水,下麵有個女子朝他喊道:

“嘿,師傅下來喝口水吧!”

他隻好下來。那幾個姑娘立即圍過來問他:“你是從城裏來的?”

“不是。”

“哪村的?”姑娘們窮追不舍。

“我是桃花村的。”牛子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想起自己過去的那件事,不覺臉又紅了。

這時候,幾個姑娘把端著茶缸的那個女子推到了牛子身邊,牛子接過那個女子遞過來的茶缸子,喝完水,把茶缸遞回到那女子手裏,眼睛看了女子一眼,見那女子果然長得很標致,他的心裏不禁動了一下,他還想多看一眼,但還是克製住了,他想,說不定胖桃一會兒又突然從哪裏冒了出來。

他不知道,在他重又爬上電線杆的時候,那幾個姑娘為什麼突然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們在笑啥?是笑我嗎?

牛子晚上回去,他一進門就看見胖桃頭朝裏躺在炕上。他以為她病了,忙俯過身去問:“你咋啦?身上不愜活嗎?”

胖桃不理他。

牛子伸出手摸摸胖桃的額頭,被胖桃一把手打開。

牛子看看她,便出屋門抓柴,抓回柴來點著火,點著火就呼呼地拉了幾下風篋,然後在鍋裏添上水,在水裏放進米,再轉身在盆裏洗山藥蛋。

這時候,胖桃從炕上翻起身來,跳下炕,一伸手把牛子正在洗山藥蛋的陶盆推到地下,“這日子不能過了,你還想吃飯?吃你媽腳後跟吧!”

陶盆掉在地下摔破了,牛子看看她,沒有吭聲,悄悄地蹲下去撿山藥蛋,又拿掃帚把陶盆的碎片掃在一起。

胖桃這時又手指著牛子說:“你別給臉不要臉!”

“我咋就給臉不要臉啦?”牛子忍不住爭辯說。

“你做的事情你知道!”

“我做啥事情啦?”

“看你和人家小姑娘們那嬉皮笑臉的樣子,以為我沒看見?再過幾天,還不知你要出啥洋相呢!”

“你既然不放心,那我就回來得了,我哪也不去了。”

“哼,你縴死?好吧,從今往後,你再不要去當電工了,我可不想跟著你丟人。你甭以為你了不起?你還不是仗著你姑奶奶我才出去的?告訴你,我能讓你出去,我也能讓你回來!”

胖桃說完趴在炕上嗚嗚地又哭了起來。

牛子的工作就這樣停了下來,他隻幹了半個月,工程負責人對他說,你幹得不錯,本來是準備讓你幹完了走的,可是既然你們隊裏一定要你回去,公社也是沒辦法。至於你的工資嘛,已經由你家裏的拿回去了。

牛子回到隊裏,隊長疑惑地看了看他,想說什麼,但隻是說:“回來也好,那就好好幹活吧!”

晚上,牛子躺在炕上,想起了這兩天的事,他不想讓胖桃覺出他不高興,就想找話和胖桃說一句,卻又不知說什麼,他感到心裏是那麼煩亂,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他聽見盼七打著均勻的鼾聲,忽然有了那種yu望,便起身越過盼七的身體,爬到胖桃的那邊。他用胳膊碰碰胖桃的身子,胖桃不知睡著沒有,嘴裏發出不情願的哼哼唧唧聲。他門開始幹那件事情,但是他片刻工夫就煙消雲散了。胖桃說,你咋回事?我還沒嚐到滋味兒呢!你就……?牛子說不行,我沒勁了。胖桃一邊使勁揉著自己的下體,喘著粗氣,一邊呼哧呼哧地哭了起來。胖桃哭了一陣,說了一句“你這不存心給我難受嗎?你快留給別人用去吧!”就扭過身子給了他一個脊背。牛子幾次想把那個寬寬的肉乎乎的脊背扳過來,再重新試一次,但是他沒有。他隻感到脖子後麵一陣一陣地發涼。他睡不著,隻好起身再爬回到原來的睡處,挨著盼七。過了一會兒他還是睡不著,他摸摸盼七的頭,盼七雖然睡著了,可她嘴裏還是罵著:“去你媽的”,還一邊揮起小拳頭重重地打在牛子的眼睛上。

牛子沒想到在河溝裏又碰見了玲玲。

那天他還是去割草,忽然看見從對麵走來一個人,他仔細看看,心頭一跳,哦,是玲玲!他不知該怎麼辦好,手提著鐮刀直愣愣地望著玲玲,站著一動不動。

“牛子哥——”玲玲到底還是看見了他,立即朝他喊著,並且向他跑過來。

牛子沒有說話,身子還是一動也不動,兩眼注視著玲玲。玲玲伸出兩臂,使勁抱緊了牛子,牛子終於說:“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不,不,是我勾引了你,是我害得你受苦了。”

然後,兩個人好久都不說話,互相看著,玲玲忽然“撲哧”一聲笑了,“我終於又看見了你。牛子哥,你就娶了我吧。”

“我?我,我不能離婚,胖桃整整等了我四年,我們已經有了女兒。”

“可是她並不忠於你啊!”

“她不忠於我?”

“你沒聽到有人背地裏說嗎?”

“沒,沒有。可她即使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那也是因為我不好,她才那樣,不能,我跟她說過,我不能和她離婚。”

玲玲不說話了,她手捧著臉蹲在一旁哭了起來。

牛子坐在玲玲身邊,一隻手放在玲玲的肩上,眼淚流了出來。

牛子說:“玲玲,你還是好好重新找一個人吧,你還年輕,你不能就這樣毀了你自己。”

就這樣過了好久,玲玲不再哭了,也不說話,她從肩上拿下牛子的手,站起身來,向她的那個村子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去。

隊長讓牛子去打茅廁,就是挨門挨戶把茅廁裏的人糞尿擔出來,給隊裏積肥。

這天,輪到給二龍家打茅廁。院子裏隻有二龍嫂一人。二龍嫂這天沒有出地,便站在一邊看著牛子打茅廁。她忽然說:“哎,對了,我差點忘了,這茅屎缸裏還有我一隻鐲子呢!半個月前掉下去的。”牛子自己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二龍嫂就感到高興,就不由得想說話,他說:“你為什麼偏偏現在想起來呢?你要晚點想起來不就好了!”二龍嫂說:“怎麼,你想讓我驚喜一下?”牛子做出狠狠的樣子說:“我找出來就不給你——我自己拿走了!”二龍嫂說:“也不過是個玉的,你就那麼小氣。快別嚼牙了,幹你的活要緊。”

牛子把二龍家的茅屎缸掏幹,然後跳下去。二龍嫂從屋裏出來,見牛子在僅能容下一個人身子的茅屎缸裏半蹲著,下巴快挨著粘著屎的缸沿,用手摸索著,不由地說:“牛子你真是好人。”牛子說:“這還算個啥。”過了一會兒,牛子說:“找著了,找著了!”二龍嫂忙問:“找著了嗎?”牛子說:“找著了。”說著就把一隻粘著臭屎的圓圈的東西拿給二龍嫂。他抬起手腕擦擦汗,差一點兒把屎蹭到了臉上。

二龍嫂找了一根木棍兒把那圓圈的東西挑出去,又找了點柴草擦去那上麵的髒東西,忽然失聲叫道:“這哪是翡翠玉鐲?他分明是哄我呢!”說著,她遞給了牛子看。牛子把手指在地上用土擦擦幹淨,接過那鐲子一看,可不是,那鐲子表麵上有一層綠皮,用指甲在上麵輕輕地一刮,那綠皮就掉了。他沒說話,把那東西遞還給二龍嫂。二龍嫂兩眼閃出淚花,順手把那東西扔在地上,那東西立刻變成了幾瓣。她說:“早知道這樣,我何必讓你髒糊糊地掏它呢,真對不住你。”牛子看看二龍嫂說:“算了,就當這是一隻好鐲子,掉在糞裏,咱不要它罷了!”二龍嫂擦擦眼淚,笑笑說:“世上難得有你這樣體諒別人的人。”

牛子雙手帶著香皂味從二龍家出來,正好碰到隊長。隊長眼盯著牛子的手問牛子:“咋的在二龍家折騰那麼長時間?敢情二龍家的款待你了吧!”牛子說:“幫她在茅屎缸裏掏了點東西,她一定要讓我洗洗手。”隊長嗬嗬一笑,連忙說:“說說玩呢,我是誆你呢。不過你已經是過來人了,你多少得注意點,人家男人可是常年不在家啊!”

牛子忙說:“那是,隊長說的是。”

牛子中午回到家裏,他進門見胖桃站在灶前,臉耷拉著,像一隻霜打的茄子,不知她為什麼不高興,便把頭伸過去說:有啥事?我來幹。胖桃沒有回頭,說你先把手洗了。

牛子到水缸裏盛水。

“手!你那手!”胖桃急忙驚叫起來,“我來盛吧。”這時,胖桃發現牛子幹淨的手,“咋?你上午沒幹活?”

牛子:“幹啦。我洗過一次手了。”

“在哪裏洗的,還有香皂味?”

“在二龍嫂家。”

胖桃頓時變了臉色:“在二龍嫂家?”

牛子慌忙說:“她一定讓我洗。”

“喲,她嫁到咱村不過一年多,你才剛剛回來,你們就這麼熟?”

“你往哪兒想?她……這……這沒啥呀!”

“急啥?我也沒說你們啥!”

牛子隻好不做聲。

忽然胖桃嗚嗚地哭了起來,牛子便勸她:

“甭哭,有啥就說呀!是我的過,你打我兩下也行呀!”

胖桃邊哭邊說:“你沒過,是我的過!我托苟師傅再去公社問問,人家今天告訴我,上次已經給你很大麵子啦,以後怕不好說呢。唉!我的命苦啊!”

牛子說:“不好說就算了吧,我年輕力壯,啥不能幹!咱們家的生活很快會好起來的,我不讓你受製就是了。”

胖桃說:“甭說了,怨我命苦,怨我當時鬼迷心竅。”

牛子下午擔完糞,回到家裏,他讓胖桃用瓢給他舀水,想洗手,胖桃邊舀水邊狠狠地瞪他一眼:“你這種人還講衛生呢!”牛子沒吭聲,盼七在一邊接著說:“你這種人,你這種人,快走吧,我家不要你!”

晚上睡覺的時候,盼七睡在牛子和胖桃的中間,並緊緊地傍在胖桃的身邊,牛子想用手碰碰盼七的臉蛋,盼七總是不客氣地推開他的手,一邊還罵他,要他拿開手。一次在牛子試圖爬起身越過盼七和胖桃睡到胖桃另一側的時候,被盼七發現了,盼七說:“不許你欺負我媽!苟叔好,苟叔每次睡覺前都給我吃糖。”牛子想起自己那天也給了盼七糖吃,他離開農場那天,專門到城裏買了半斤小白兔奶糖,但她吃過糖卻把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