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一天，牛子下午割了一會田，覺得肚子疼，他沒法幹活，就躺在了地頭歇著。牛子爹說：“行了，你甭幹了，一個人慢慢挪蹭到保健站要點啥藥吃吃。”牛子便往回走。
牛子走進村子，想起身上沒錢，就進自家的院子。
自牛子從外邊回來以後，胖桃就很少下地了。院門虛掩著，他在院子裏聽到屋裏有一種呻吟般的聲音，他心一緊，便停下腳步，隻聽見胖桃哼哼說“慢點，慢點”,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們隔好長時間了，能慢得了嗎？我怕我們這是最後一次了！你說，我以後還能來嗎？”胖桃咯咯地笑了起來：“噢，不，你來吧，你還照樣來吧。他已經不頂事了。再說了，這事都是他引起的，還不是他先在外麵亂搞嗎？許他初一，就不許我十五？”“噓，我看你還是低聲點吧，叫他聽見，還不立馬休了你。”“他休我？我不休他就夠便宜他的了，這幾年，家裏的大小事不都靠我？他能做毬啥？就連男人這點事他都做不好。”
……
牛子拔腳往院外走，他一路上都在想趕快離開那些聲音。
牛子到保健站讓大夫紮了幾針，賒了點藥，肚子不疼了。他沒有回家，在村子周圍轉了轉，拔了許多草，他想了想，現在誰家都沒有牛羊，這草拿回家也沒有用，就送到隊裏的飼養院。
飼養員王羅鍋和劉大個正蹲在院裏用鍘刀鍘草，見牛子抱了一抱草走進飼養院，王羅鍋說：“毬大點草拿來做啥？”
牛子說：“我不是要工分，我拔了，就把它拿來了。”
王羅鍋說：“那就趕明讓隊長表揚表揚你。”
牛子一聽，火了，把手裏的草揚了滿院，說：“你不想要就甭要，我揚了它，還非得給你！”
王羅鍋笑笑說：“跟你開個玩笑你也不懂，我看你也就那點本領！”
牛子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他轉身想離開飼養院，這時候劉大個卻嚷嚷：“哎，別走，讓我們看看你身上帶的‘四大件！’”
牛子返回身對劉大個說：“我帶不帶幾大件有你啥相幹？我沒招你，也沒惹你。我幹活的工具也沒惹你，沒招你。”
劉大個被弄了個沒趣，一時返不上話來，王羅鍋停下活，站起來嘻嘻一笑說：“喂，小子，聽說你前幾天出去當電工，有一百個女的想和你說話，有這事吧？這好事咱咋就碰不上呢！”
牛子不想理他，不吭聲。
牛子又想轉身離去，劉大個站起來對他說：“牛子年輕人，哥告訴你，你腿巴裏那水水兒憋得慌了，就跟你老婆多睡會兒，要不你血旺，就到城裏醫院放點血，還能往回掙點錢，一家人好好吃一頓，是不是？可不要隨便給了外人！”
牛子隻巴不得快點離開飼養院。
晚上，胖桃給牛子的臉好看了許多，她甚至還微微笑了笑，說：“回來啦？累嗎？”
牛子覺得心煩，沒正麵看胖桃，隻“嗯”了一聲。
胖桃覺得他應該回答她一聲，沒想到他隻是“嗯”了一聲，立刻沉下臉來說：“你怎麼不說話，‘嗯’是啥意思？”
牛子扭頭看了看胖桃的眼睛，那眼裏怎麼陡地起了火，哦，是她眼裏的那些荒草燒著火的吧？好像要燒起通天大火，把這屋子也燒掉……他的心卻覺得從未有過的冰涼……他還是沒有說話。
胖桃愈加生氣，把碗重重礅在桌子上：“你別給我臉色看！你又不是做官回來！囚犯！我咋就瞎了眼，找了你！”
牛子的一張嘴翕動著，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盼七從炕桌邊站起來，把一雙筷子摔到牛子身上，說：“你是囚犯！你是囚犯！”
牛子不知怎麼對付盼七，渾身都在瑟瑟地抖動著……
九
第二天早晨，胖桃起來，不見了牛子，她以為他早早下地了呢，就沒有當回事，還照常把飯送到街上，隊裏專職往地裏送飯的人把各家的飯罐子湊成一擔，送到地裏，但是中午牛子爹又把牛子的飯罐子原封不動地拿了回來。
牛子爹進門問胖桃：“牛子呢？”
胖桃說：“沒去地裏嗎？”
牛子爹說：“他去地裏我還要問你嗎？”
胖桃說：“我還以為他去地裏了呢！早晨我一醒來，就沒看見他。”
牛子爹猶疑著，悻悻地走了。
牛子在天麻麻亮的時候來到湖邊。
牛子感到湖水在幽幽的黑暗中正散發出一縷縷的熱氣，那些熱氣就像湖水正伸出無數隻手來迎接著他。
這時候他看見了虎子，虎子也看見了他。他知道虎子早早來到湖邊是為了看魚網，一會兒，他就能提著幾條魚回去。虎子的水性自然比他還好，把頭紮在水裏能呆好長時間。他眼瞅著虎子，看看虎子也在看著他，便說，你這麼早就來啦？虎子回答說，想打魚就得起早點。這時虎子覺得好奇怪，牛子為啥這麼早就來到這裏？他一再盯著自己，莫非是想弄條魚嗎？於是他決定等一會兒打上魚來，送給牛子一條。
但是牛子在湖邊轉了兩圈，就離開湖邊了。
牛子往城裏去了，他想看看杏子。他走到中學校門口，聽見院裏大喇叭正在響，學生在做廣播體操，牛子心裏一陣發熱，想：我當初要上學現在沒準兒還上了大學呢！——等下一輩子吧！牛子又想想還是不打擾杏子得好，就不進去了。
看看紅日三杆子高，縣裏的人正忙著去上班，他不知不覺跟著幾個人的腳步，來到了大街上。他看見商店正在忙乎開門，便走了過去。他走到門邊，見商店的人往下取護窗板，木板端頭已經磨損不堪，鐵條竟然那末細，牛子走過去說：這護窗板吃不住小偷一撬。營業員奇怪地看了看他，覺得他既像個小偷又像個精神病人。牛子不覺走到櫃台前，驀地他看見一對綠綠的玉手鐲孤零零地在那兒躺著，上麵蒙著一層塵土，雖然蒙著塵土卻仍然顯得晶瑩剔透，熠熠閃著光亮。他差一點兒禁不住喊叫起來：“這正是我想找的東西，它在這裏呢！”他想起了二龍嫂，仿佛又看見她那雙閃著淚花的眼睛，一瞬間又看見她破涕為笑的樣子。他看看標簽：翡翠20.0元。他把手伸進口袋裏，口袋裏沒有錢，其實他原本就知道口袋裏沒有錢。他又摸摸屁股上掛著的那幾件電工工具，淩晨出門的時候，他不明白為什麼順手把它帶上了。他想，現在把它賣了。又一想，賣給誰呢？即使賣了，也賣不了幾個錢。不知從哪一會兒起，他的心咚咚地跳著，為什麼這麼咚咚地跳他沒有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