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視“虛空”之作用的哲理,對於中國的傳統藝術影響尤其大。拿繪畫來說,西洋的油畫,總是要在畫布上塗滿了顏料,畫上各種各樣的景物。中國傳統的水墨畫,特別是屬於“南宗”係統的文人畫,卻習慣於在畫麵上留下大片虛淡乃至空白之處。畫得太“滿”,反而是費力不討好,甚至被指斥為“烏煙瘴氣”。那麼,若有若無、衝淡而縹緲,乃至完全不著一筆的部分,對一幅畫的意境的完成,起到何種作用呢?以中國畫中最重要的山水畫為例,有形質的山水草木向無形質的虛空開展延伸,令人意會到自然的空渺深邃,因而達到“咫尺內山水寥廓”的效果。同時,這也表現出畫家精神上的虛靜淡遠。欣賞者麵對這樣一幅畫麵,經過視覺與想象的統一,會感受到從有限到無限、從形質到本體的超越的境界。而虛淡的“無”,也反過來襯托了山水草木的“有”,賦予它幽情和靈氣。所以,“虛空”在畫麵上,其實是包蘊了極豐富的內涵。
音樂方麵,可以拿白居易《琵琶行》的一節作為例子: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如果說“樂為心聲”,詩中那位琵琶女心理活動最微妙最複雜的一刻,恰恰是用“無聲”來表現的。“有聲”的表現力總是有限的,“無聲”的表現力,在“有聲”的襯托、配合、提示下,卻是無限的。白居易注意到這一種特殊的音樂表現,寫下了這一節千古傳誦的詩章。
在中國古典詩歌———尤其是抒情詩中,這一種藝術手段,運用得更普遍更純熟。中國古典詩歌講究含蓄委婉,注重言外之意,像南宋詩論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更把“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作為唐詩的最高境界。說到底,這種特點就是:詩歌真正的意蘊,不在語言直接敘述和描寫的部分,而在語言作出的提示、暗喻。按老子的說法,這叫做“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唐代元稹的《行宮》,是一首短短的五絕: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這首詩在字麵上,隻寫出白頭宮女在古行宮閑坐說玄宗的小小畫麵。然而由此可以聯想到的,卻是無限豐富:在那些宮女們從青絲如雲到白發蒼蒼的數十年中,輝煌煊赫的大唐帝國衰落了,風流天子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浪漫愛情及其悲劇結局已經成為過去,宮女們的嬌姿豔質、人生夢想也已在幽閉的古行宮中消磨淨盡,如今她們隻是百無聊賴地說些往事,打發最後的時光。在這寥寥二十字中,包涵了多少世事幻變、人間滄桑、生命淒涼之感!這種效果,就是因為詩人懂得從虛處落筆,才能以少寫多。
也許是受了東方哲學的影響,據說在西方舉行的一場現代音樂會,有一位演奏家,隻是在鋼琴前靜坐了數十分鍾,而根本沒有彈響一個音符。這場特殊的“表演”,曾經轟動一時。不過,這隻能算是好奇,也隻能偶一為之罷。在藝術的表現上,“無”的作用,畢竟要經過“有”才能顯示。純粹的空無,實在是教人摸不著頭腦。
(本章完)